四十九、祸从口出
吃罢饭天早黑了,肖卫国跟住在前坡的大黑与红原两家人打着手电走大路回家。半斤酒对大黑和肖卫国这样的“麻木”压根没会到,他俩坐在客厅里喷闲话,“大黑,你妈家那大的餐桌,坐九个人松松的,为啥不把村里的人都请来,扳着指头数数才十四人,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双筷子。如今的老人吃的不多,主要图个快乐。”“肖叔,我们也想这样做,可是难呀,”这话不是大黑说的,是在一旁做针钱的小华说的。听了小华的话肖卫国感到惊讶,“为啥?难道这里面还有个故事不成?”“当然有。要大黑给你喷,他讲的利索,”小华把皮球踢到大黑脚下。“肖叔,你喝茶,听我从头到尾给你慢慢地说”,下面是大黑讲的故事。
祝家湾分田分地后不少社员搬了家,不管你往东搬还是往西搬,一个原则:离自家的田地越近越好。为啥,除了干活近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于看护自家地面的庄稼。那年头偷窃成风,成熟的庄稼你不日夜看着,一个晚上贼娃子给你偷个尽光:昨后面满地还是喜欢人的稻谷穗,今日天一亮,眼里尽是稻谷茬。贼娃子厉害的很,你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收成,一个夜晚他给你整得颗粒不剩。
我歪叔的田地在北洼,他住在村北头;我妈的田地也在北洼,可她住在村南头,为了看护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她的新房盖在北稻场边,跟小黑一墙之隔。刚开始两家关系特别好,每天吃罢早饭老金走到我妈家门口便吆喝一声,“老华房,扛锄头锄麦草。”“来啰”,随着一声充满热情的应答,我妈扛着锄头,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屋里窜了出来。如果早饭是馏包子或煎油馍,她还会捎带一个给老金尝尝。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村里没几家人了,人越少人际关系越金贵,仅有的那几户人家都明白这个理:每家都是老两口,哪家都十分迫切地需要邻居的照应。头二年我妈与歪婶的关系好得没话说,咋说咧,就是只蚂蚁腿两人也会分着吃,两家的互通有无,礼尚往来,没断过筋。我妈的嘴巧,但手不行;歪婶的手巧,但脑不灵:哎唷,针尖没有两头快。那年头,我妈逢人便夸歪婶咋法能干;而歪婶咧,每年清明她都用山上的松枝帮我妈扎个祭祀用的花圈,后秋用芒草莛子帮我妈编个簸箕或锅盖……多好的姊妹俩。可后来闹翻了,她俩见了面脸一侧,二话不说各走各的。
“啊,竟有这种事!”肖卫国大吃一惊:“大黑,往下说,到底为了啥?”“肖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听我慢慢给你说”,大黑知道他妈和老金在肖卫国心里有同等的地位,一个是大姐,一个是二姐;肖卫国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大黑接着讲故事。
那是九十年代的事,我歪叔最小的妮雪丽天生的好动,打小上树掏鸟,下河抓鱼,儿娃子敢干的事她都敢干,她是咱村,咱大队,甚至咱公社第一个去南边打工的人。头一年回家过春节,深圳的楼房咋个法高,深圳的工厂咋个法大……外面的世界咋个法精彩,由她嘴里喷出来那就是个天花乱坠,她兴喷的本事那可是歪叔的真传。那一年过罢年,本大队有六七个妮跟她去了深圳。由她带去方便的多;吃住工厂安排得好好的,不用你满街跑着找工作。第二年回家过年,全公社二十多个妮上门找雪丽,求她带她们去打工。深圳的老板喜欢雪丽带去的人:咱山里的妮没见过世面,胆小,听话。听说雪丽在厂里大小还混了个官。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大学生,夫妻俩创业开公司,雪丽姐妹四人就她一个出去打工,也就她一个搞发了。
话说回来,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一大早,歪婶约我妈锄草,我妈扛着锄头一出门惊呆了:歪婶布衫上的那个花呀朵呀,真丝的那个亮呀丽呀,她一辈子没见过,“老金,说给我听听,你咋法变成了仙姑?穿的这花哨,瞅得我晃眼。”我妈走到老金眼前,从上到下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番,“啧”“啧”地赞不绝口。你瞅歪婶那个得意的劲,她身子一侧,头一昂,眼望着天,压根没把我妈放在眼里,“这块料子是雪丽在广交会上买的,百分之百的蚕丝,为了买这块料子她排了四个小时的队。连裁带缝,我花了三个晚上才整出来,你看合适不?”说罢她像模特那样原地打了个转。“合适,非常合适。你瞅这个长短,这个肥瘦,这个腰身,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这就是老金的水平。”我妈翘着大拇指把歪婶夸奖了一番。歪婶有点得意忘形,她毫无顾忌地说:“丫头是妈的小棉袄,还是养妮有福气。”哎唷,你瞅我歪婶那张嘴,从不上锁,就是三峡大霸开闸放水,也要考虑下游的承受能力。歪婶一点都不考虑我妈的感受:她家四个妮娃子,我家四个儿娃子……她那话不就是说她福气多多,而我妈……咋说咧……一辈子没福享,一辈子是个受罪的命。亏得干农活我妈是个老把式,要是新手,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她,非一伙子锄掉自己的脚趾头,歪婶那话惹得我妈几天不高兴,可村里就那几个人……我妈生了几天闷气就算了。
哪知没几天歪婶又闹出个幺蛾子。还是一大早,还是扛锄头锄草,当我妈走出院子门时,歪婶没说站在原地不动,等我妈过去,而是主动迎了上前。你瞅她那得意的劲:转着腰,扭着屁股,迈着猫步,仿佛T台上的模特儿。我妈又是大吃一惊:“老金,今日咋啦?吃了啥灵丹妙药,越活越年轻。”“我踏着五彩云霞走路,那个感觉当然美得很啦!”走到我妈跟前,老金脱下一只鞋递给我妈,我妈接过来一瞅,赞不绝口。“好鞋!真是双好鞋!”我歪婶像鞋厂的推销员,对该商品作了详细的介绍,“你瞅这牛筋的软皮底,揪一圈没问题,厂家保证,穿一年鞋底上的纹路好好的。你再瞅这鞋帮,面料是杭州的锻子,衬里是深圳的平绒,这花呀草呀,是德国电脑绣的,跟真家伙差不多,蝴蝶见了也会落下来采花粉。”我妈问了一句,“这好的鞋,价钱也上了天?”“那是肯定的。二百多。打工仔半个多月的工资。”“雪丽这娃子真舍得。”“那有啥话说,丫头是妈的小棉袄,还是养妮有福气啊!”得意忘形的歪婶又把上次那句不中听的话说了一遍,她的肺腑之言勾起了我妈心头的痛苦与酸楚,我妈二话没说,扛起锄头就走……打那以后,歪婶约她下地干活,她理都不理。哎唷,人住得还是那近,可她俩的关系越来越远,算算至少有七八年,也许上十年她俩没搭腔了。大黑的故事讲完了。
“哎唷,原来为了这个小事。”肖卫国叹了一声,但要解决这个“人民内部”矛盾确实不易,俩老姐姐的脾气性格原本很对路的,就因为“贫富”那么一丁点差距,就变得水火不容。“肖叔,这事不能怪歪婶”,除了这老姐妹俩有意见,“一村人”还是和和气气的,小华替老金讲话,“歪婶多好的人啦,啥都会干,热心快肠的人人喜欢,这事要怪就怪我们老婆子,她心眼太小。大黑,如今讲换位思考,要是你妈生四个妮娃子,歪婶生四个儿娃子,你妈的幺妮隔三岔五地给你妈买宝贝疙瘩,你妈会咋法?她不四处显摆那才怪。”儿子肯定护着妈,大黑说:“你的意思:长嘴就叉着说话?就是三峡大霸还安了个放水的闸咧……”“好了,好了”肖卫国制止了他二人的争吵“我知道咋回事了。这种‘割袍断交’决不能持续下去,她俩中间就是隔着一架大山,我也要挖条隧道,让她俩握手言好。”
五月十日中午,艳阳高照,肖卫国知道村外有个唯一存得住水的堰塘,前几天下了一夜的雨,里面的水肯定蓄了不少,他跟老歪打了个招呼,在他那借了一双拖鞋,便径直走向北湖堰。北湖堰的底是块锅形的整石,也就是说该堰塘里的水减少的唯一原因是“蒸发”。
肖卫国脱了个赤身裸体,像一条大鱼在这百十平方米的小堰塘里游了几个来回,待还有点凉意的水洗净了他身上的污垢后,焕然一新的他走到岸边,将衣裤铺在洁净的沙地上,然后躺在上面尽情地来个日光浴……哎唷,世上还有什么比躺在母亲怀里撒娇更惬意的事?没有了。
时下正是春耕大忙时节,肖卫国下地干了几天农活,大黑开拖拉机耕地,耙平,起垄……,肖卫国使锄头挖窝,小华撒种,先点花生,播玉米,而后插红薯。这种自耕自种的田园生活确实舒心。梁园虽好,但非久留之地,肖卫国决定十一号早上回家。头天晚上他跟那七户挨着家的告别,并一再叮嘱不要给他送东西,他想轻装上路:从生产队走到区里去,这条只有十二里长的山路,并没有留下他多少脚印,当年为数不多的那几次赶集他们很少买东西,东看看西瞅瞅,不一会便走到区上唯一的这条街的尽头,走进坐落在汽车站对面那家区上唯一的小餐馆,每人来一碗胡辣汤,一斤油馍尖,吃饱喝足,嘴巴一抹便往回走。三四十年一眨眼便过去了,现如今区里纵横着十几条街,店铺一家挨一家,商品琳琅满目……但这些对逛过上海南京路和武汉汉正街的肖卫国来说提不起一点兴趣,他十分在意的是那条时起时伏,蜿蜒曲折的小道变化了多少。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小路,让这位故乡的游子深深地眷恋。
十号晚上,老金和老歪提着一大盒禽蛋来到大黑家,非要肖卫国收下……临别时老歪一再吩咐,“盒子上面是你们小青年最爱吃的咸鸭蛋,老金每年腌,盼星星,盼月亮,望穿双眼,他们四个就是不来。你是小组长,当代表,你都吃了。”这话说得肖卫国的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淌了下来。老金也再三叮嘱,“小肖,记着,盒子上面是咸鸭蛋,下面是鸡蛋,中间用松叶隔着,拿的时候慢慢的,别磕破了。”多好的老哥哥老姐姐呀!肖卫国紧紧握住他俩的手,依依不舍。
既然有人开了头,余下的紧跟而来:十一号一大早,华房老两口送来了一盒鸡蛋,两瓶芝麻油;小黑跟着他妈送来两只老母鸡;大黑将精心挑选的,没用完的花生种子包了一大包……哎唷,面对这些物品肖卫国急得发愁:带这多大包小包的走到区里肯定不行;既便到了襄阳,咋法搬回家?“不咋地,肖叔”。大黑看出了肖卫国的顾虑。“我想把这些物品捆成两个大包,当担挑。我早给你准备了一根枣木棍子,结实的很,别说两个包,挑四个包也是‘杉木杆子钓蚂虾——不让杆。’”
一切准备好了,大黑将开四轮农用车送肖卫国走大道去区里,临走前肖卫国当着两位侄子的面问他们的妈,“老姐姐,听说你好长时间不跟老金讲话了。有这事吗?”问这话时肖卫国的心情很紧张,仿佛泰山马上要崩塌一样。“有这事”,老华房回答时,表情平淡得像在地摊上花二分钱买一根针,“我这一辈子不理她。”“老姐姐,你俩不说话的原因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跟老金打了八年的抗战,不就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见了她,调个身;她见你,弯道走,难受不难受?”“过惯了,不难受。”“咋啦?你俩还准备打四年的解放战争?”“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跟她倔到底。”“哎唷,老姐姐,你咋不听劝呢?”肖卫国想到当年老队长那套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他学着老队长的腔调,“伟大领袖毛主席咋说的?‘要团结,不要分裂’。‘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要团结群众的大多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好了,好了”,华房打断了肖卫国的讲话,“兄娃,大道理谁都会说,那些毛主席语录我倒背如流。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两码事。”“老姐姐,那你说说,你跟老金的矛盾到底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这确实是个难下定义的政治问题。老华房低头沉思,瞅见她一头灰白的毛发,一股凄楚涌上了肖卫国的心头,“老姐姐,当年我们一起干活时多开心呀!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那时人多呀……人年轻呀……人的压力没现在大呀……哎唷,一场球改革,改得小山村死气沉沉;人跑光了,笑声没了……我仅有的两个姐姐还倔着筋不讲话。昨天我想了一夜……今昔相比,天壤之别。”
老华房一声不啃地坐在那,她既不愿意回想那些愉快的往事,又不想解决残酷的现实。“老姐姐,我把你拉到老金家,你俩握手?”“不行!”“那我把老金叫来,你俩言和?”“不行!”见老华房软硬不吃,肖卫国急得上火了。“老姐姐,难道你想当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老华房的倔劲又上来了,“兄娃,我不是当权派,我一不管天,二不管地,只管我自己,就是走资派你又能咋法?当年的走资派后来……”红号对华房不理老金也有意见,他打断了老伴的话说:“你问咋法?人家小肖当年是红卫兵,斗走资派有高招。”“老姐姐,当年省委书记都挨过我们‘钢二司’的批斗,再厉害他也得低下那颗高傲的头,我给你时间,下次我来祝家湾希望看到你们姐妹和好,要不然……”肖卫国还在思想来点啥狠话,小黑开腔了,“开我妈的批斗会。”小华紧跟着补了一句,“大黑,小黑,你俩一边一个,架妈的飞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地把一个严肃的话题“和谐”掉了。
“好了,好了,肖叔,坐车走吧。”车子启动了,肖卫国看见老姐姐对他挥着手,一脸笑地说:“兄娃,放心走吧。下次来姐先给你交份悔过书。行了吧?”肖卫国哈哈大笑,“你可别学邓小平,昨黑了交的检讨书,今前面就要翻案。”老华房使用走资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伎俩,她揪着大黑的耳朵说:“路上慢点开,把盒子里的鸡蛋颠破了回来我收拾你。”爱顶嘴的大黑回了她一句,“妈,你放一万个心。你还是操心咋给肖叔写份过得关的检讨书吧。”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五十、计划生育
这些年每次来祝家湾,到新寺下车后肖卫国先去雪云那歇歇脚,由她联系去生产队的车辆。最先是雪山骑摩托车来接他,后来是大黑开农用车来接他,再往后是小伟驾皮卡来接他,在他们眼里肖卫国不是叔即是爷,怎能让他地走到祝家湾,当然雪云还有一个任务,帮肖卫国给庄上“现存”的社员每家操办一份见面礼。
雪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但她没“退休”,仍是榨油坊的老板娘,当她知道肖卫国找她了解“计划生育”,欣然同意了。“肖叔,你算找对人了,我从83年干到98年,当了十五年的村妇女主任。要说那几年妇女工作的艰辛,三天三夜说不完。”雪云长得随老金,不光个子高大像她妈,那开朗豪爽的性格俩人也一样样。说那“艰辛的”工作时她并没愁眉苦脸,但那份笑容中饱含着十足的酸楚。
“计划生育涉及到家家户户,关系到每个有生育能力的男人与女人。这个基本国策坚定不移地执行了三十多年。肖叔,这大的话题,你叫我从何说起?”雪云有些困惑。“那你能不能先给我讲几个这方面的小故事?”出于无奈,肖卫国只能这样给雪云起个头。
“肖叔,你看这样行不?我想到哪说哪”?雪云眼瞅着肖卫国,那清亮的眼光仿佛在为无能的幺叔解难。“行,随便聊”,肖卫国的回答很简单,既像愚者的无可奈何,又像行家的老谋深算。
“肖叔,咱公社的老妇女主任你认识不?”“李兰英?”“对。就是那个断子绝孙的婆娘娃。”“由这个克夫的丧门星抓计划生育,那真是……”肖卫国想了好阵子也思索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雪云说:“这个老寡妇不但心狠手辣,还诡计多端。我跟她打了十几年的交通,算把她看透了。下面我就讲讲有关她的故事。”
那年李兰英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但她浑身上下收拾得丽丽亮亮,人还是显得年轻,她上身罩一件酱紫色底的锻子印花紧身棉袄,下身穿一条裁剪合体的蓝卡其布裤子,脚上登一双女式的北京布鞋,干干净净的一身,人显得格外精神。因为没生过娃子,不知愁滋味的她的脸面像嫩茄子的皮,繃得紧紧的,没起一丝皱纹……不管咋说,她的婚姻史让乡里的男子汉都知道她是个奇人。让她主管妇女工作,无疑是让一只母狼放牧一群羊,犄角再长的公羊见到尖牙利齿的母狼也得畏惧几分。
“突突突……”一辆拖拉机挂着拖车开进了祝家湾,车一停稳,司机便从坐椅上拿出一面铜锣“咣咣咣”地敲了起来,每敲三下他便邪嚯一句,“乡亲们,都来听李主任宣讲计划生育政策。”一边是司机敲锣作广告,一边从拖车上跳下几名妇女,她们左手提桶浆糊,右手拿一把刷子,胳膊下夹一卷标语,分头张贴起来:“一人超生,全村结扎!”“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上吊给根绳,喝药给一瓶!”“宁可流出来!不许生出来!”……标语字写得较潦草,看得出不是那种心情舒畅时的龙飞凤舞,而是烦燥不堪时的敷衍塞责。
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李兰英便站在保管室的台阶上,左手叉腰,右手拿一个硬纸壳做的喇叭,面对一二两个队的老乡开始了宣讲,“社员同志们,计划生育是邓小平同志为我们制定的一项基本国策,是一个利国更利民的政策。为啥这样说,打一个很简单的比方:你家的粮食就那多,人多了只能喝稀米汤,而人少就能噎干饭啃白面馍。限制人口的出生不光能让在世的人吃饱饭,还能让他们有衣穿。吃饭和穿衣是个同等的道理,用不着我多费口舌。连这个通俗易懂的例子你都整不明白,只能说你是个糊涂虫。”
“李主任,看了墙上的标语,对你宣讲的那个基本国策,孔子没搞懂,孟子是个糊的,‘老子’也不清楚”,说这话的人是方圆百十里赫赫有名的老歪。“那难懂?说,有啥不清楚?”压根不懂幽默,明显被别人占了便宜的李兰英反问老歪。”“这些标语咋瞅都让人觉得既无耻下流,还霸气十足,”老歪用食指指着李兰英,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你呀李兰英,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别人生几个娃,你管他啃白面馍还是喝稀米汤;你管他披囫囵汗褂还是穿破裤衩,只要人家高兴,人家愿意,关你屁事。再说女人生娃本是件神圣的事,你说说,哪位开国的皇帝,哪位奥运的冠军,不是他妈怀胎十月所生?可在你眼里,子宫里的孩子就是祸害父母、殃及人类的妖怪,全党必殊之,全民必讨之,你们视女人生孩子的器官为流污水的管道,你们用铁夹子夹住那些快成型的小天使的头颅,把他从子宫中强行地拉扯出来,随着他的尸体一同流出来的除了羊水还有鲜血,这就是你们说的‘打出来,流出来’,‘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看看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谁不胆寒发竖那才是个鬼娃子。李兰英啦李兰英,你一辈子没生过娃,这是佛爷对你的惩罚。当你看到年轻的媳妇给胖墩墩的儿娃子喂奶时,猜都能猜到,你胃里的那个酸啦,那个辣啦,喷泉似的上涌,心似锥子扎的疼。你恨不得给天下的妇女都上环!不,都结扎。叫她们跟你一样样,一辈子不生娃。如此这般,说你李兰英下流无耻算轻的,你就是强盗土匪,就是杀人犯。”在场的观众都愣住了,敢顶撞公社的领导?老歪吃了豹子胆!
“老歪,我知道你有口才,我一颗子弹未打出枪,你十发炮弹已上了膛,论兴喷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是圣人?你目有重瞳?你耳有三漏?你臂有四肘?你眉分八彩?都没有!你只是小山村的一匹夫,既不懂国策,又不懂政治,你咋呼个球。”“我是山野匹夫,那你是啥?是养了几个面首的武则天,还是大权独揽的慈禧太后?你连个狗子球都不是!你是长着双屄四个奶的老骚货,你是专吸男人精血的狐狸精,你是‘亨达利(手表店)的小老板,你是溜须的行家,你是拍马的高手……’“好了!好了!好……了!”李兰英气得拍手跺脚,她知道再不制止老歪的话语,他会把自己的底子掉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老歪,你说的话你自己记着,老娘不怕你恶……就怕你后悔得满地找牙,”李兰英气冲冲地撂下一句狠话:“你给我在家等着”,说罢便带着那帮女将坐着拖拉机一溜烟地走了。“呸!断子绝孙的货还老娘,球!”老歪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估约末过了一个小时,还是那辆拖拉机,但车上坐的全是男人——乡的武装部长贾红岭,治保主任曾立名,还有两名治安员,拖拉机“吐吐吐”地喷着黑烟,一直开到老歪家门口方才停止喘气。老歪确实在家候着,在堂屋正中面对院子大门的一把小靠背椅上,他正襟危坐,身上散发着一股上刑场前的大义凛然。他知道闯下了大祸,但这种事他经历的太多,砍头没啥了不起,不过风吹帽而己。
一行人下车二话不说,五花八绑地把老歪抓到乡。乡党委书记贾红旗见抓的人是老歪,仿佛老虎遇见刺猬,还真拿他没门。老歪在镇里的熟人太多了。“七站”(农机站,棉花收购站,兽医站,计生服务站,文化广播站,粮站,食品站)“八所”(派出所,土管所,邮电所,司法所,变电所,税务所,卫生所,工商所)的领导不是他割头换脑壳的兄弟,便是他曾家的后生,连现任的镇长见到他都毕恭毕敬地叫“大爷”,这个人他贾红旗还真惹不起,但不显摆一下官威绝对不行,否则对不起自己的肱骨之臣李兰英,今后谁会为自己卖命?贾红旗摆出九品芝麻官的架子,不怒而威地说:“老歪,你攻击党的计生政策,你漫骂国家的妇女干部,该当何罪?”老歪多灵光的人呀,他立马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了一半:“我是骂了国家干部,但我没有攻击党的政策。”“漫骂国家干部也不行!党的政策是靠国家干部贯彻执行。”“可我骂她李兰英言之有理”。“骂人还有理,啥理?说给我听听。”
奉了旨的老歪便愤愤不平地说了起来,“她李兰英年轻时搞死了三个男人,那仨棒小伙都是我曾家的后生:区中学的校长曾立志,我是他叔;区卫生院院长曾庆山,我是他爷;区兽医站站长不姓曾,但他老婆曾庆荣是我的孙女,如此这般,她李兰英岂不欠我们曾家三条人命!作为曾家的老前辈,我与这婆娘娃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说说,我不日决她日决谁?我是年龄大了,早二年,见她这狐狸精一次,我非捶她三拳不可。”怒气冲冲的老歪俨然是曾家的族长,他知道要把自己的罪名洗刷干净,这个角色非当不可。
李兰英克夫的往事风传一时,人人皆知,贾红旗知道不能替她担戴,但又不愿折了自己的威风,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软弱,“老歪,祝家湾是我们乡计划生育工作的重点,李主任会隔三叉五地上那瞅瞅,依你说的,见她一面打她三拳,那我就派俩民兵背着枪为她保驾护航,你敢动她一根毫毛试试……我办你的学习班。”说完这带刺的话他挥了挥手,“好了,你回去吧。”老歪临走前撂下的话硬气十足,“要我不打她可以,你对那婆娘娃说一声,让她瞅见我弯道走。”
“肖叔,我伯跟李兰英干仗的事,当时在乡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乡里有十个八个老歪似的人物,她李兰英别说到四面八方宣讲,只怕连大门都不敢出,”说这话时雪云深感自豪。“这个故事讲的好,雪云,你伯那个劲的骂李兰英,你在她手下当差,她没给你小鞋穿?”当叔的不安地问侄女。“没有”,雪云先给肖卫国吃了一颗定心丸,“那时我已嫁到二队了,我的村妇女主任是结婚后大家选的。也许李兰英不知道我是她仇家的妮。也许她知道,但她更需要我这得劲的干部,肖叔,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祝家湾村的三组离大庄约五里路。1971年油坊河水库的壩扎好后,其水面一直漫延到村边,村里那些不耐旱的山坡溜全部改成了稳产高产的水浇地。三组的姓比较单一,三十二户人家有三十户姓邱,在前湾“邱”是仅次于“贾”“曾”的第三大姓。由于该村地处偏远,人口偏少,姓氏单一,它便成了“计划生育”的重点和难点。
邱振民三代单传的儿子邱保国,结婚时小山村摆了一天的流水席,旁的不说,光“大碗菜”就蒸了八大笼,来喝喜酒的贵宾张张口少不了一句吉祥的话,“愿小俩口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没多久王雪花便有了怀孕的反应,邱家人看在眼里,喜上眉梢,特别是保国的妈,见天一脸的笑。保国的妈生娃子的“实践”不多,但她生娃子的“理论”很有一套,当初挑儿媳她定有三个标准:个高,腰细,屁股大。哎唷,儿子还没结婚她就急着当奶奶:孙子的汗褂、棉袄、虎头鞋、瓜皮帽……准备了一套又一套,自己做的,加别人送的,塞了满满一箱子。
可好境不长,没两天乡妇联主任李兰英便带着一帮“吹鼓手”来三组搞“宣讲”,李兰英站在村中央的碾盘上慷慨激昂地喷了一番中央的精神,省市的决议以及乡镇的措施,“宣讲”完她便带着部下直奔邱保国家。邱家的情况她了如指掌,一进门她没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地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而像下轿的钦差,进了门便宣读圣旨,“邱保国,你犯了三个错误:第一:你在区里拿结婚证,事前事后应该到乡打个招呼;第二,你没有准生指标私自怀孕,违反了计生规定……;”邱保国打断了李兰英的讲话,刚才听她“宣讲”时他已怒火中烧,听了李的这番话,他憋在心里的火药包爆炸了,“李兰英,你开口闭口这法那法,你到底懂不懂法?拿了结婚证就受《婚姻法》的保护,就有生育的权力。全世界上百个国家,有数不清的法律,你去翻翻,哪一条法律不许生娃子?哪一条法律规定生娃子要政府批准?没有!就你它她妈的扯蛋,格外一条经。要讲计划生育,我们邱家三代单传,不是模范也算标杆;现如今你还要老子计划生育——一个都不许生,你它妈还有点人情味……”
李兰英吃过不少亏,她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只要对方开骂,她立马走人,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她的屁股不干净。李兰英对邱保国讲,“我再给你说一遍,没怀孕最好。怀了自己打掉。”说罢她又对部下说:“这是个不讲理的人,我们走。”
李兰英与邱保国的对话,住在隔壁院子里的保国妈听得一清二楚,李兰英前脚从保国家迈出,她后脚就从自家院子里撵了出来。“李兰英,你这婆娘娃给老娘站着!”听到有人点着名地骂她,李兰英调头一瞅,只见一个女人右手握把大菜刀,左手掂块小砧板,气势凶凶地有股拼命的架式。众人吓得赶紧跑:她们知道庄上姓邱的人多,一旦引发“群体事件”怕是要出人命的。
“咚!咚!咚!”保国的妈用菜刀在砧板上剁了三下便开骂了,“李兰英你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破货”,“咚!咚!咚!”“李兰英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婆娘娃”,“咚!咚!咚!”“李兰英想叫咱邱家断后,你这挨千刀的不得好死……”。李兰英坐拖拉机溜走了,但保国妈拿菜刀剁砧板的声音不绝于耳,让她提心吊胆,终日惶惶不安。
“红巾,我去三组邱保国家,有人找我就这样说”,给丈夫交代了一句,雪云便背起挎包往三组走。一路上雪云边走边想,怎样才能做通邱保国的思想工作。可惜啊,雪云长的随她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苦思冥想了五里路,还是没想出个好办法。她要有那么一丁点像老歪就好了——出门腿一迈,计策马上来。
“邱保国在家吗?”院子门开着,雪云在明知顾问。邱保国新婚的媳妇王雪花走出房门迎客,见是雪云,二话不说扭头便走,那个脸色没话说,厌烦与憎恨二五分成。保国把雪云让进了堂屋,递了一把小靠背椅,说“请坐。”雪云的眼瞅着保国的脸,想从上面捕获有用的信息,对递过来的椅子瞄都没瞄一眼,便一屁股坐了上去。
“保国,我这是来第三趟了,你还没想通?”“雪云,你三进我家的门不假,可我也对你说过五次‘不中’。你咋不舍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我家三代单传,到我这还是‘千亩地里一颗苗——独种’。咱这地点穷,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你们又不许怀孕。不怀孕不说,你们还逼她上环,我想不通。人家头胎生个儿子,你要人家上环也好,结扎也中,还说得过去;头胎生了丫头,五年后取环生二胎,也还可以;可我这算啥……新婚都不许怀孕!你安的啥心?你想断我家的香火,叫我断子绝孙?”
“保国,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允许谁怀头胎,谁生二胎,乡里自有安排。我只是个跑腿的伙计,一个优质的传话筒,妇联的李主任这样交待我的,‘你跟邱保国说一声,本乡今年怀孕的指标用完了,一两年内他能不能排上还是个问号,因为计划没有变化快,插队的人何时何地都有。’我们是从自己的小家小户着想,可人家李主任是从国家的全盘考虑。我们难,她更难,我们要体谅她。上个星期镇里开基层干部会,会上李主任说:‘妇女的子宫和阴道,急白了我多少头发,你们谁清楚……’”“就你懂大道理,就你有人情味,孟子咋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传宗接代便是最大的不孝。啥叫以人为本?难道是断子绝孙。新婚都不许怀孕生娃子,哪个国家有这种事?我们国家哪个朝代有这种事?闻所未闻!空前绝后!雪云,‘保证书’我不签字,你再跑一百趟我还是不签字!看你拿我啥法。”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雪云知道对方铁了心,“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再次转告李主任,看她能否网开一面,或者给你搞个指标。”
雪云垂头丧气地走了五里地,回到家一个人坐在堂屋里生闷气。贾红巾从地里回来看到她那张哭丧的脸,便知道她又碰了壁,这种情况见的多了,他也没把它当回事。“我的头疼,我想睡一会”,雪云起身朝卧室里走。望着她的背影红巾喊住了她,“雪云,你屁股上糊的啥?”雪云摸了一下,再看一看,竟是一手鸡屎。自家的鸡从不进堂屋……今日只在邱保国家坐过……“肯定是他端了把有鸡屎的椅子让我坐,哎,三天两头地跑他家,我为的啥?……嚼半天的牙巴骨,口干舌燥的一滴水都喝不着,”巨大的委曲让她的肚子气得鼓鼓的,中饭一口都吃不下去。
歇了一气,缓了缓劲,下午雪云又气喘吁吁地赶到乡里向李兰英汇报,雪云还没开口,瞅她那个模样,李兰英便知道她又碰了一鼻子灰,“雪云,你没有一个好招,我也拿不出一条妙计,咋法咧,对这样的钉子户,我们只能严格地执行政策,管他咋叫苦,说破嘴皮都不管用,就是不许她怀!就是不许她生!”“李主任,能不能挤个指标给他?你知道,邱家我跑了几趟,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雪云把她今早受的“待遇”给李兰英讲了一遍,“我屁股上糊着一大块鸡屎,从村北头走到村南头,出了一路的丑。”
李兰英闭着眼想了一会,当她睁开那双杏眼时,十分惋惜地说:“今年全镇只有七个生娃子的指标,我乡分到一个。要讲排队,乡党委书记贾红旗排第一,老贾的小儿子上个月结的婚,这唯一的指标非他莫属。”山穷水尽的李兰英望着一脸晦气的曾雪云,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开口,“我看这样,过两天你再跑趟三组,找邱保国谈最后一次,给她把话说死:没拿到指标决不允许怀孕!除非他不怕罚款:罚金是硬碰硬的,分文不少的十万!”
要说雪云还真随她妈,憨吃哈睡心里不存东西,在家干了两天农活,那一屁股鸡屎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红巾,我去三组邱保国家,有人找我就这样对他说,”留下这句话雪云便上路了。走了五里路,苦思冥想,她也没想出个“招安”的好办法,哎唷,她这个人只配做传声筒。
人未进村,远远地望见邱保国家的院子门半开着,“好了,今日没白跑”,家里有人无人基本上是对半分,也就是说雪云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保国在家吗?”雪云敲了敲门明知故问。“进来”,保国人不露面,仅在灶房里应了声,雪云走进灶房,瞅见保国在刷碗,便问道:“你媳妇呢?”“回娘家了。”保国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准备在娘家住多长时间?”“她没说,玩得高兴住个一年半截;不高兴……三天两早晨也难说。”急于功成的雪云代表党做工作热情似火,消极抵抗的邱保国,为了延续三代单传的血脉而冷若冰霜,这水火不相容的双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女主人不在家,雪云不便久坐,她把李兰英的原话一字不漏地对邱保国说了一遍,使告辞回家。
邱保国的伯就住在他家隔壁,两家的院子仅一墙之隔,每次雪云来保国家谈“计生”,儿子与她大嗓门的对话老爷子听得一清二楚,“这婆娘娃又来煽阴风点鬼火……老子不给点厉害你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这平日里看似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为了香火的延续顿生歹意:他把自家的大黄狗唤到身边,用手摸着它的头,“乖乖,那婆娘娃是咱邱家八辈子的仇人,一会你给我狠狠地咬,你不咬她个腿瘸,我打你个腿瘸。”当雪云从他家院子门前走过时邱老汉拍了一下大黄狗的屁股,这人高的畜生“嗖”的一下窜了出去。院子外传来雪云凄惨的喊叫声,“狗咬人了!”“狗咬人了!”邱老汉知道他的意图得逞了,便在院子里邪嚯起来,“狗娃,狗娃,给我滚回来。”大黄狗回来了,完成任务的它摇头摆尾地向主人讨好。雪云瘸着腿跟了进来,只见她提着扯破的裤腿,指着还在淌血的腿肚子说:“你瞅瞅,你瞅瞅,咬人的狗为啥不拴着?你说吧,咋办?”邱老汉对蹬在一旁邀功请赏的大黄狗狠踢了一脚,然后扯着噪子骂了起来,“你这畜生,不好好在家看门,偏跑出去咬人。看好家我还给你根骨头啃啃,出门咬人,嗯……我饿你三天。出力不讨好的家伙。”雪云再笨也听得出这是指桑骂槐,她愤怒地说:“少扯野棉花!你说咋办吧?”邱老汉反问一句,“你说咋办?”“路是走不成了,你先用拖拉机把我送到公社,打了‘狂犬疫苗’再说。至于咋法赔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乡领导说了算。行不?”“行,行,依你的,”这事咋处理邱老汉都能接受,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让雪云再也不敢来他家代表党搞“宣讲”。
“混帐!”李兰英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前湾乡计划生育紧急会议便开始了。面对十几位基层干部李兰英咬牙切齿,“敢放狗咬计生干部,翻天了!这在我们乡,在我们镇,甚至我们县都没有先例。这个事件不但恶劣,而且很典型。我要给县里写报告,要全乡通告。曾雪云的腿缝了五针,事小;敢公开对抗党中央、公开对抗政府,事大!听到此事乡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党委书记贾红旗亲自下令,‘立即逮捕邱振民,交司法部门从重从快地判决’,不到一个小时邱老汉归案,当晚关进了县公安局的大牢。昨天雪云给我汇报,说邱保国新婚的媳妇回了娘家,扯蛋!这个小板眼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最近县里发了个通告,说个别地方有人为了生孩子当流窜犯,一会逃到新疆,一会溜进太原,一会窜达郑州。一会潜伏海口;外逃者也有定住的:隐居在上海的南京路,或藏身于汉口的汉正街……哎唷,这些人真是猪脑壳,你跑到天涯海角又能咋地,落叶还得归根。三年五载后回到庄上,钉还是钉,铆还是铆:超生一个罚你3452元,第二个超生罚5178元。以前上面有规定,有生育能力的已婚妇女外出打工,每三个月必寄回一次孕检报告,不寄则视为超生,个人和主管单位都要受罚。现在期限缩短了,一个月寄一次。对流窜怀孕上面有一种制度,下面有两种态度:一种被动消极,不管你瞎搞乱生,只要你回到庄,我跟你秋后算帐;另一种是主动出击,任凭你逃到天涯海角,根据蛛丝马迹把你抓捕归案。前一种结果是娃子生了一串,你罚她,但政府罚你;后一种可能娃子还没生出来,你罚她,但政府奖你。在座的各位想受罚,还是想受奖?自己掂量。祝家湾的王雪花估计外逃了,她能窜到哪?大陆是共产党的一统天下,要想自由自在地生娃子,你得去香港,或者到台湾,王雪花的事我亲自办,非把她抓铺归案,各位回去后有件事要特别注意:从今以后本村有生孕能力的妇女一律不许外出;外村有生孕能力的妇女不许在本村长住,我的话讲完了,大家有啥意见?”
“我有话说”,曾雪云冒了尖,“我腿上缝了五针是被他邱家放狗咬的,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我写了个材料希望乡政府存档,如果哪天我发疯死了,要他邱家负责,因为‘狂犬病’的潜伏期长达三十年!我保留再次赔偿的权力,”说罢雪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了两折的纸,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李兰英。“存档的事你放心”,李兰英极力地安抚部下,“如果你发‘狂犬病’去世了,我报乡政府追认你为烈士,至于赔偿……我让他倾家荡产。”
说来也怪,乡里贾姓的势力最大,镇里曾姓的势力最大,县里邱姓的势力最大,邱振民放狗咬曾雪云之事在县公安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没两天“犯人”就回家了。
油坊河水库多好的资源啊,春天放点鱼苗,年前用大网一拖,随便捞捞就是三五万斤,鳊白鲤鲫样样有。油坊河水库被村书记承包了,他在水库的西坡上盖了三间瓦房,雇了二组跟他年龄般般大的哑巴当长工,哑巴是单身汉,贾世才包他的吃住穿,他帮世才喂鱼,看林场。
这天吃罢早饭,贾世才引来一个人,对着哑巴比划了一阵,哑巴点了点头,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那以后不论刮风下雨,总有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来钓鱼。他的钓位选在水库东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旁长着一棵楝树,巨大的树冠既能挡雨又能遮阳。
“哇!哇!”没多远处哑巴手舞足蹈地叫着,小伙子正手执军用望远镜“看风景”,当他瞅见哑巴用食指频繁地上下点动时,方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浮标,有鱼吃钩了!他拿起鱼杆轻轻一磕,顿时觉得鱼线绷得紧紧的,又是放线,又是收线,折腾了好一阵,终于整上来一条四五斤的大鲤鱼。“哎,还是钓上来一条大鱼。老子不挂蚯蚓看你上不上钩,”钓了这些天的鱼小伙子从没打过窝子,这次连鱼饵都不用,他图的啥?难道还真有“钓翁之意不在鱼”的吗?
在李兰英的办公室里,新来的治保员李镇山竖着耳朵,正襟危坐,一字不漏地听李主任安排工作,“我跟祝家湾的村书记联系过,你每天到他承包的水库钓鱼,坐的地点他给你选好了。呆会你去武装部领一架望远镜,我给贾部长打了招呼,他同意借。你的任务是监视村东头那两户人家的动静:靠村外的那家主人是邱保国,新婚,他媳妇失踪了。第二家是邱保国的父母。你的任务是监视这两家三口人每天几点几分出门,几点几分回家,你用笔在纸上做详细的记录。这事关重大,如果办成了你首功一件,上面发奖金我保证给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你给我记住了:钓鱼是幌子,监视是真家伙。你一天钓的鱼过五斤要付钱的。每天收班前到我这报到,写的东西交我过目。”
面对办公桌上一个多月的监视记录;李兰英很快发现了问题:邱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心忙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啥嫌疑。而保国每隔十天必进山一次,去时担着粮食挑着菜,回时扛着根光溜溜的钎担,他把那些吃食送给了谁?成了人精的李兰英想都不想地得出结论:送给了他的媳妇——王雪花躲在大山里待产,扳着指头算算,王雪花已有七个月的身孕……等她的娃子“呱呱”坠地那还得了;县镇乡三级机构重于泰山的责任制,名目繁多的罚款……搞不好砸了自己的饭碗,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当机立断:把“逃犯”抓回来,人工流产!
邱保国的伯是三队的牛队长,人民公社时每到夏季农闲他便把队上的牛集中起来,赶到大山里放养。牧场附近有个山洞,便是他的“行宫”,洞里有床铺和锅灶,既能做饭又能睡觉……每隔十天他回生产队担一挑粮食与蔬菜,当天去当天赶回。
新婚的媳妇怀孕了可乡政府不许她生,儿子便和他伯他妈商量咋办,“能不能找个地方藏起来生?等娃子养到会走路再回村,”邱保国拿出这个主意。“要藏到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只能到大山里去。”老爷子这话一出口,保国和他妈便知道那是在先每年他都会去的“行宫”。“哎,只能委曲雪花了,白的黑的就她一个呆在山洞里……像个野人。最后俩月给我幺妹说一声,陪她住一阵,她会接生……临产的前几天我也去……”,想到儿媳妇的艰难,保国妈流出了心酸的眼泪。从那以后每隔十天邱保国便进一次山,给有身孕的雪花送一次给养。
“他出来了,准备出发。”拿望远镜观看的李镇山发出了指令。躲在大石头后的三个人有的系鞋带,有的紧裤带……长途跟踪抓捕逃犯即将开始。
邱保国的担子并不重:二十斤大米白面,三十斤蔬菜瓜果,四十个鸡蛋外加两条鱼,五六十斤的担子对这个小青年来说不当回事。一路上他快步如飞,走着走着还三不知地哼一段豫梆。尾随在他身后的除了李镇山,还有女联主任李兰英,武装部长贾红岭,治保主任曾立名。李镇山手执望远镜一路观察,紧随他身后的三位乡领导每人手执一杆红缨枪,既能防身又能当拐棍。
小李退伍前在部队是侦察兵,擒拿格斗不说,跟踪追击是必修课,一路上他根据地形地貌,一会拉大与邱保国的距离,一会又缩小二人的间隔,他仿佛一只会嗅踪迹的猎犬,让主人放心地跟在后面。进山放牛跟进山砍柴走的同一条艰难的路,如果哪位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对你说:“我进山砍过柴”,就足以证明他不是“小鸡娃子”,已是能养家糊口的小青年了。
这条山路实在难行:枣阳境内基本上全在山梁子上走,路直但坎多,忽上忽下的;进到河南境内全在山沟里走,小道平坦,但蜿蜒曲折。跟在小李身后的三位乡干部从没钻过大山,更没挑过硬柴,但在去的路上,轻松愉快的他们会欣赏沿路的风景,前半截人走在光秃秃的山梁子上,风景全在山沟里,最亮丽的要数时出时没的野猪,七八上十只长得滚圆、身穿“迷彩服”的小野猪“嗷嗷”叫着,在那片属于它们的天地里尽情地玩耍。后半截钻山沟又是一番景象: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路边是潺潺的流水;水肥草丰,耕牛吃这的草,不加精饲料屁股也能长圆;谷底郁郁葱葱的林中传来一阵阵娓婉的鸟叫,空中有两只雄鹰在盘旋……因为是早上,山间还笼罩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好似一层轻纱,让人感觉来到仙境一般。
“真是神仙住的地方!退休了来这养老多得劲。”曾立名发出了感叹。“好是好,太冷清了!我这个人喜欢热闹,不争不吵,三天必害大病”李兰英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游玩可以,住家不中。生了病咋办?柴米油盐从哪来?没电没水的啥都不方便,”贾红岭谈了自己的想法。“我同意贾部长的意见,住这有你意想不到的千般苦万种难,人不逼到极点谁会到这过野人的生活。”李镇山的话有点辣,但说到点子上了:不是黄世仁的逼迫,喜儿愿意住山洞当白毛仙姑?
众人又行走了半个小时,“尖兵”李镇山发出了指令,“停止前进”,小李向后做了个手势,那仨人便蹲了下来。“他钻进了前面那个山洞,咋办?”当兵的请示当官的。三位领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上坠下来的藤蔓把那个不起眼的洞口遮拦得严严实实,即使外人从洞前经过,不留心也看不出那是个能藏人的巢穴。“冲进去抓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李兰英的命令十分坚定。“你们俩在外面候着,”贾红岭拍了一下曾立名的肩膀,二人端着红缨枪冲了进去。洞里没有打斗只有叫骂,不一会武装部长押着邱保国,治保主任押着王雪花从洞里走了出来,“哈哈,哈哈”,李兰英开怀大笑,“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你飞上天,我用战斗机把你打下来;你拱入地,我用勾机把你挖出来;你钻山洞,这不,我用红缨枪把你押出来。我说过,除非你逃到台湾,在大陆你绝无藏身之地,把邱保国捆起来,我们走。”得意忘形的李兰英发出了命令。曾立名从挎包里取出一根长绳,在贾红岭的帮助下给邱保国来了五花大绑。
四个乡干部押着两名逃犯走上了返程的路:武装部长拿着红缨枪在前开道,治保主任像溜狗似的牵着邱保国紧随其后;隔着两米小李走在前,他手里拉着一根两端都是死套的绳,绳的一头套在他的手腕上,另一头套在女逃犯的脖颈上,李兰英走在最后,她用一根枝条不停地抽打王雪花;王雪花像一头刚买到手的倔驴,前面拉,后面打,就是不好好走。一路上尽管捆着胳膊的邱保国摔了几跤,跌得鼻青脸肿;挺着大肚子的王雪花歇了几气,没累得流产……谢天谢地,太阳落山前六个人总算回到了乡政府。
这个大案得速办速决,要不然夜长梦多。邀功心切的李兰英向贾红旗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抓捕的经过,便着手办两件急事:一件,吃饭;二是打电话叫雪云赶快到乡里“有急事办。”雪云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李兰英和乡里的几名女干部已把王雪花押上了拖拉机的挂车,“快上来,我们走”,李兰英对雪云招了招手。
拖拉机开进了镇卫生院,李兰英对前来迎接的妇科曾主任说“又来麻烦你了”。“不咋地,份内的事。”曾主任跟李兰英一样样,是那种没生过娃子不知疼是啥滋味的女强人,忙呼了一整天,此时她的精气神还足得很。
哎唷,可怜的王雪花仿佛被黑白无常从人间押到地狱,在无比阴森的阎罗殿里,摆设着各种凡人意想不到的刑具,铃眼虬髯的阎王不怒自威……吓得这位人间的良家妇女浑身筛糠,神志不清的她闭着双眼,在几份“责任书”上糊里糊涂地按下了手印。紧接着几位护士把吓瘫了的王雪花架上了手术台,先给她打了几针,有止痛的,有催产的……在药劲上来之前曾雪云的善心大发,她把曾主任叫到一边小声地说:“大妮,胎儿是‘七活八不活’,这丫头怀孕正好七个月,引产下来不管是男还是女,我能不能把他抱走?他们邱家三代单传,这是新婚啦,是头胎呀……我们总要积点德吧!”“姑,我干这事也是没法,不瞒你说,七个月引出来的娃子有鼻子有眼,已成形了,要养是能活的。在先咋处理这种婴儿的……我不说你知道,那是杀人!是犯罪!每次处理那些鲜活的婴儿,我仿佛刽子手手执大刀砍下那些无辜者的头颅……心里那个难受啊……每天晚上不喝半斤烧酒睡不着觉。现在不一样了,引产前先打一针,在他妈肚子里把娃子整死,引出来的不是一条生命,而是一坨肉疙瘩,这样能减轻妇科医生的负罪感。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小花招,咋说呢……心理上还有点疗效。姑,你刚才的话说晚了,毒针已打入胎儿体内。早点说这事能成,姑你是僧面,我歪爷是佛面,不看僧面我也得看佛面……哎唷,哪天我才能放下屠刀……”
一切按照程序进行,两个护士从手术室走了出来,前面走的身材高大,空着两手,后面走的个头瘦小,手里托着一个盘子,婴儿的死尸上盖着一张卫生纸。雪云跟着她们身后,想看看她们咋处理这坨“肉疙瘩”。三人走到卫生院后面的厕所旁,身材高大的护士用力掀开化粪池上的盖板,个头瘦小的护士将那坨肉倒进池中,雪云朝里瞅了一眼,只见池面像开锅的饺子一个紧挨一个——漂浮着白刷刷的一片死尸!曾雪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呕吐了,黑了吃的饭全吐了出来,接着吐晌午吃的饭……实在没吐的,就吐黄胆……
李兰英率领乡干部坐着拖拉机喜气扬扬地走了。邱保国和他爹妈十分悲伤地用板车把王雪花拉回家。吐得浑身散了架的雪云像个醉汉坐在地上,痴呆地望着两只狗把她吐出来的东西舔食得一干二净……
听了雪云讲的故事,肖卫国对农村的“计划生育”有了大致的了解。
第二天他又跟老歪去放羊。在放羊的老地方——小东山山脚下的那块石板上,能说会道的老歪满足了肖卫国的心愿,给他讲了几个祝家湾的风流人物的故事。
五十一、老模
早饭快吃完了,后坡上又传来老模的邪嚯,“今日前面到简冲锄麦草,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走罗……”喊完他自个扛着锄头先走了,在简冲的田埂上坐了好一阵子,没见来一个人,“哦”,老模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分田到户了……‘女一等’不听我指挥了。”
要问分田到户后失落感最大的人是谁,祝家湾的社员会异口同声地说“老模”,的确,老书记老队长都没他那丧魂失魄。贾红成贾红章是运筹帷幄的大帅,兵败时受伤的是他俩那颗凡人瞅不见的责任心,而老模是冲锋陷阵的将军,逃跑时不是断胳膊就是掉脚。分田分地后那种邪嚯“出工”的笑话老模闹过几次,贾明财、贾明宝、贾明贵叽笑他,“这家伙做梦都想当‘三队长’。”但大多数社员很感动,他们知道老模信信的,但由此可见他那颗爱社如家的赤子之心。
五个知青在生产队时,每天晚饭后,林昌都亮着手电上他们那坐坐。如今知青人去室空,但习惯难改,他只得多走几步到老歪家串门。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老歪打开了话匣,“林昌啊,你们得关心一下老模。”“咋啦?”“他好几天没下地干活了。今前面我去他那瞅了瞅,他病了:躺在床上两天没吃没喝;脸上的皮松垮垮的,像扎了眼的气球;那个颜色呈腊黄色,跟死人一样样。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浑身不疼不痒,里外无损无伤,只觉得没力,少气,无神。”“这个病不好瞧哇,我估计街上卫生所里的贾医生也看不出个名堂”,林昌接过话把。“是心病!”老歪道破天机,“分田分地了,‘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户户的社员想啥时候下地就啥时候下地,想啥时候收工就啥时候收工,想干啥活就干啥活,真是天王的老子地王的爷,谁的话都不听,只认自己的那根筋。仅自由主义这一条,老模就受不了:他在队伍里呆过多年,习惯令行禁止;他当过多年的‘三队长’,喜欢发号施令。老模承包北洼的那四块山坡溜,加起来才一亩六,他挥起锄头三挖两扒,整它个寸草不生能要一天时间?闲下来干点啥?养猪?不可能,他孤家寡人的刷锅水还不够小猪娃解渴;养鸡?也不中,他那间睡觉加做饭的小草屋连个泛蛋的鸡窝都没地点放。搞不了养殖搞编织,他没那个手艺;搞不了编织搞种植,他没那多土地。哎……生产方式的大转变户户的社员不适应,特别是老模这种单身汉,吃了一辈子大锅饭,猛地要他吃小灶(单干),他受不了。在先人民公社时每天晚上他都去老红章家坐坐,商量第二天干啥农活。现如今单干了,吃了晚饭闲得无聊,又没人愿意跟他喷闲话,他只能吹灯睡觉。哎……生产,空有一身憨力气;生活,无人给他捂被窝,他能不病?”
“这是个问题”,林昌有了同感,“那你的意见咋办?”“有个媳妇就好了,成个家,这些事都不在话下。”“这事我们没少操心,可他是个困难户……你能咋法?”“林昌,不是我吓唬你,依老模目前的状况,要不了两年,他会‘黑脸演花旦——变了角色’——由能挑能扛的‘三队长’变成老态龙钟的‘五保户’。”“有那严重?”林昌脸上露出了惊讶。“绝对的,”老歪的语气十分坚定。“这确实是件大事”,一提到“五保户”林昌的头都大,为啥?在先生产队每年为一个“五保”提供四百五十斤毛粮(另外四保不算),社员眼不见心不烦;现如今单干了,队里每年为一个孤老的“五”保提取四百五十元的公益金,这白花花的银子从何而来?拔谁身上的毛都知道疼,所以人人反对此项摊派。哎唷……四个光棍就折腾得人难受的很,再添一个……要人的命!“老歪,人称你智多星,你给我拿个可行的好主意,”林昌像刘备遇到难题,眼巴巴地望着老歪这个诸葛亮。
“出个好主意……一劳永逸……”老歪的双眼木然地瞅着灯花,大脑则在使劲地搜索,呆了好一会,有了答案,他才把目光移到林昌身上,“要生产队解决老模的问题,那是‘三十夜晚盼月亮——没指望。’林昌,我倒有个妙招,你看行不行?”,“说”,“要想彻底解决老模的问题,得麻烦你往枣阳跑一趟,如果能查到老模的档案,那便皆大欢喜。现如今老干部平反的平反,加薪的加薪,吃香的,喝辣的,在户户社员的眼里,全是王公贵族的身价。据老模自己说,他是46年被抓的壮丁,47年在东北战场被我军解放,参加了革命队伍。如果情况属实,他应该享受老干部待遇。他若享受老干部待遇,队上不光不为他花一分钱,如果他大发慈悲,每年还会给队上赞助点银子。”
“嗯,是个好主意!赶明日我到枣阳跑一趟”。从老歪家出来林昌想去看看老模,可走到老模家门口他迟疑了:从大透光的门缝里瞅见里面黑灯瞎火,老模肯定睡了;叫醒他又能说啥?犹豫了一阵子他决定,明日到枣阳把事情落实了再说,说不准还能给他个意外的惊喜。
从新寺到枣阳每天两班车,头班车是早上六点,天不亮林昌便收拾行囊抄小路往区里赶。林昌四十多岁的人,但没出过远门(仅修过几座远离生产队的水库),但这位“双纳新”的干部大脑并不迟钝,他想象得到出门办事的艰难,特别是那些不愿意为平头百姓办事的政府部门。咋办咧?要想高效的办事只有一条路——找熟人。林昌找的熟人得劲的很——枣阳市老干局的局长小娃。小娃是祝家湾一队的人,72年高中毕业当兵,三年后转业到老干局当文秘,现如今当上了局长。
走下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林昌一路询问,总算找到老干局,在门口他深吸了几口气,那颗慌乱的心平静了稍许,他才迈步走向院子的大栅门。“喂,你找谁?”老干局是个清水衙门,平时很少来人,瞅见来了乡下的农民,门卫便端起一付凶狠的架式发问。“我要见你们的贾局长”,林昌知道对付“看门狗”的最好方法——你手里得掂根像样的棍子。“找局长啥事?”“喷闲话。”跟局长唠嗑,那可不是一般关系!为了给局长一个交待,门卫继续发问,但语气软了三分,“你是他啥人?”“我是新寺祝家湾的,他大哥。”听说是局长的大哥,门卫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点头哈腰地说:“请你稍候,我打个电话问问,看局长这会忙不忙。对不起,这是局长定的规矩。”听说是祝家湾的大哥,小娃在电话里对门卫说“让他上来。”
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口,林昌才发现一个重大的问题——他竟把小娃的学名忘了,他忙开动“寻找机”拼命地搜索,“他爷贾民生,他伯贾世驹,那他是红字辈的……红啥?打破脑壳也想不出来!管他的,还是叫他小娃吧。他的官比我大不假,但他的爹妈是我的手下。”想到此林昌直着腰板走进了小娃的办公室。
“哦,林昌来了,你这父母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小娃拉着林昌的手摇了又摇,亲热的不得了,林昌在从未坐过的沙发上极不自在,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跺跺脚……对林昌的表现小娃视而不见,他忙着从听子里取上好的云南烟,从罐子里拿最佳的普洱茶……哎唷,说起来小娃是个局长,可平日里进他办公室的那些老干部,哪个不是他爹?哪个不是他爷?在他们面前小娃不敢说一句硬气的话,就是有个屁也得夹着,不敢自由自在地放。
“贾局长,你年龄不大,人却开始发福了。瞅你那将军肚……”“林昌,你最好别叫我局长。这屌局长当得窝囊:见天不是点头哈腰,就是进庙烧香,对那些扛过枪打过仗的开国元老,你侍候的半点不周,他们不是到‘人大’痛哭流涕地喊怨屈,就是跑‘政协’振振有词地告刁状……”。林昌一脸笑地听着小娃讲“大实话”,但他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还屌局长,老干局的局长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既无刁民上访告状,又不扶贫上山下乡……跟着“老革命”走到哪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腿脚痒痒,还能隔三叉五地跟着老领导们访老挝,游泰国,逛香港,下南洋。哎……就那还说局长当得窝囊。瞅瞅他那个将军肚……一切都在不言中。
喷了一会闲话,林昌便转入正题,“小娃,老模的身体最近越来越差,搞不好可能转‘五保’,你知道,队上多一个‘五保’社员多一份负担。我来找你不为别的,想请你帮忙验证一下老模的身份:他回乡前若是解放军,那应享受‘老干’待遇;若是国民党,就另当别论。老模在生产队干了这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总不能干到老,吃‘五保’。”
“听老模说他回枣阳时啥证明都没有,连张‘路条’都没要部队开,要查证他的身份有难度,”小娃面露苦色。林昌给小娃鼓劲“你领导的那些老顽童离休前不是厅长就是局座,要他们帮一下忙如何?”“没那个必要”,小娃想到队里多一个“五保”,每年的四百五十块钱得社员均摊,他伯他妈也不例外……咋说老模也是他本家的长辈,这个忙他非帮不可。小娃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几个数,接通后他十分客气地说:“是市档案局的王局长吗?我是老干局的贾红松。”“是贾局长啊,有啥事需要我帮助?尽管说”,王局长的语气非常谦和,因为骨瘦如柴的他对脑满肠肥的贾红松十分眼气。
小娃把他了解的老模那些“不详细”的历史给王局长讲了一遍后问,“王局长,这些年你们档案局收到过有关老模的资料没有?”王局长答,“前两年中央军委准备写‘四野’的军史,给我们寄来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给大首长牵着马。只要一瞧,谁都知道这个老首长是林彪的五虎上将“黄、吴、叶、李、邱”里的李作鹏(解放军里当官戴墨眼镜的就那几个人),当年他是四十军的军长。而这位牵马的战士姓甚名谁,军方没有资料。附来的条子上写着‘该战士因身体不佳退伍了,只知道他是湖北枣阳人,具体地址不详,该同志与老首长关系特别好,领导很关心他。’”
一听说给大首长牵马,林昌马上接过话把,“就是老模!肯定是他!”“先不慌肯定,过来瞅瞅相片再说,我在局里候着你们。”每次为求证人查到一份十分有用的档案资料,别人对王局长感激的语言是“车儿载不尽,船儿装不完”……那般盛情不说多的,一年有一次就够他受用的了,因而他为老干部服务的热情总是满满的。
林昌接过王局长递过来的相片,只看一眼就肯定地说:“他是老模。”这位军部的宣传干事摄影的水平真高,他既将大首长的一身豪气记录在档,又抢拍到了老模那显著的面部特征,要不林昌只瞅一眼相片就肯定他是老模,“你们瞅,照相时老模在说话——一说话眼就望天,这是老模的特征。岁月过去了三十多年,但从这张相片上我仍能听到当时他说的啥。”“胡球喷!”王局长产生了疑问,“你有特异功能?”“他当年说的啥,我说出来你可能怀疑,但贾局长百分之百地相信”,林昌为自己辩护。小娃很随和地应了一句,“你说出来我听听。”林昌学着老模的样子说“老首长,东北好冷啦!我刚撒出去的尿就冻住了。”“哈哈……哈哈……,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一字不差!”听了林昌的话小娃笑得前仰后合。“你也有特异功能?怎么一字不差?”王局长瞅着小娃,眼里尽是问号。小娃不笑后便给王局长介绍老模的情况,因为这些“证词”将收入个人档案,说话时他一本正经。“老模这个人有点信信的(傻傻的),提到东北的往事,翻来覆去他只有两句话:一句是‘解放军的炮弹恶的很,放起来呼天呼地,炸得山摇地动’,一句是‘东北好冷啊!刚撒出去的尿就冻住了。’”看见王局长把这两句话笔录在专用的纸上,还有点不放心的小娃试探性地问道,“王局长,这两句话管用吗?余下的事我们按程序办?”“这个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王局长拍着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文字写的证明哪有相片管用,更何况合影的非一般人,是四十三军的军长,中将李作鹏。”
万万没想到事情办得这般轻巧,林昌肩上千万斤重的忧愁与烦恼,两位局长用小指头拉个钩便谈妥了。少一个“五保”,每年队上省几百块钱事小,关键是有了钱,爱社如家的老模能有个比“五保”强得多的晚年。想到此,林昌的心花怒放,他忙打开挎包,拿出两个装满葡萄酒的健力宝瓶,“这是用山里的野葡萄酿造的酒,纯天然,无污染,健脾养胃,软化血管……好处多得很,我不是广告商,不会喷。二位一人一瓶,微薄之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见两位大局长收下了自己这点小心意,林昌那颗悬了半天的心彻底地落了下来。
林昌坐下午的班车赶回新寺,一回到生产队他先给老模通了个气,让他欢天喜地。为张扬此事,队委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会后队委们在知青门前的碾盘上放了挂鞭,因为不用分摊这个未来“五保户”的费用,对每个社员都是减负,当然是个喜讯。
“老模是个老革命!”这个新闻在祝家湾热播起来:“宰相门人七品官,老模真傻,给中将牵马,不回家最少是个连长”;“按时间分析,老模既打过辽沈战役,又参加了平津战役,绝对是身经百战的英雄”;“听说攻沈阳时他救了李司令一命,立了次二等功”;“粉碎林彪反党集团李作鹏下了大狱,传闻他在秦城还念念不忘老模,‘那个马夫真好!’可惜呀,贵人健忘,他把老模的名字忘了;”“忘了好,他要供出老模的名字,老模也得进秦城接受审查”……
林昌带回好消息后的第四天,小娃回到了家乡,当着党支部和村委会领导的面,宣读了市老干局的红头文件,追认老模为开国功臣,享受离休老干部的待遇:每月市财政开支八百二十块钱。回祝家湾前他还对乡镇的芝麻官们宣读了圣旨:要他们将老模列入“优抚”对象,定期发放老干津贴。
有关老模的话题像股强劲的旋风,在祝家湾的上空定着点地转了半个月,然后绕着前湾公社悠了两圈,势头减弱后才奔向南边。
真是人在屋里坐,福从天上降,接到林昌带来的特大喜讯,老模的精气神全上来了:他将压在箱底过年穿的布衫取了出来,罩在身上;见天他是一张笑脸,再不皱一下眉头;有菜没菜每顿整两大碗白米饭;心宽了,体胖了,屁股墩变圆了,咋瞅都比在先中看了……接下来是啥?谁都猜得到:媒婆上门提亲。哎唷,说来提亲的人多如牛毛,那有点过,说踏破了门槛,那是实话;老模那间小草屋容不下三个人,咋办,只得在隔壁贾世美家的院子里支张桌子,放几把椅子,接待源源不断的媒婆。那段日子苦了老金,老华房,老太几位热心人,帮老模待客她们费了不少口舌。
第一拨上门提亲的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寡妇,有带一个娃的,有带俩娃子的,老模一个都相不中。第二拨尽是三十多岁,丧偶不久的小媳妇,他瞧不上一个。第三拨全是二十冒尖、尚未出阁的大姑娘,他头直摇……他到底想干啥?党支部为此召开了一次会议,想听听这位写过入党申请书的积极分子的真实想法。在同志们的盛情之下,老模总算说出了心里话,他眼望着天,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但他的话绝对是坦白的,“在先我的鸡娃还管用,能造个儿子,但我没钱,没一个婆娘瞧得上我。如今这家伙算废了,不能传种了……但大姑娘,小媳妇,老寡妇全来了:是我老模的脸变白了?腰变粗了?还是屁股蛋变圆了?球!都不是,是我老模有钞票了。钱是个王八蛋!爱钱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来我就是光棍的命,我的心死了,一辈子不娶媳妇。”
老歪闭上了嘴,俩眼望着肖卫国,意思是故事讲完了。“那后来呢?”没听到结局,肖卫国追着问。“后来老模到南边去了;他的亲侄女接他去养老,南边的农村比咱这富裕,户户住二层的小洋楼,院子里有私家车,听说他们那没分田分地,还是生产队,人民公社……那可是老模向往的地方”,说这话时老歪的眼珠珠闪着羡慕的光泽。“老模的结局相当不错,他走上了天堂”,肖卫国为老模的人生划了个句号。“老模成了佛,可贾红江惨啰,他死无葬身之地”,接下来老歪讲了这位前民兵排长的故事。
五十二、贾红江
贾红江联产承包的一亩水田和一亩半旱地在北洼,通过抓阄得到它后贾红江犯了难:这几块田地在生产队的最北边……而老婆那残疾的腿又不便走那远……咋办?左思右想,只得找好友老歪商量。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红江说了他的难处,然后双眼紧盯着老歪,仿佛穷途末路的刘备问计于聪明过人的诸葛亮。“这事好办”,老歪想都不想地回答“你住过南边,但地在北头;我住在村北头,但田地在你家门口,咱俩换一下不就得了。”“说的轻巧”,红江仿佛在换位思考,“我门口的这道冲是高产田,虽说税交的多一点,但总的来说还是划算。咱俩搞个互换,你可吃了大亏。”“‘吃点亏,在一堆’咱俩谁跟谁?虽不同姓,但是割头换脑壳的兄弟”,老歪语音嘶哑,但他说的这话绝对是一首动听的抒情歌。
“老歪,够意思!”贾红江十分敬佩曾修荣这种一事当前先替别人着想的豪爽,他的双眼紧盯着老歪,满腹的感谢话通过瞳孔向他尽情地表达。当激动平缓了许多后,这位民兵排长向他的部下泄露了一个他蓄谋已久的秘密,“老歪,你说种地有没有出息?”“有啥出息?咱种了一辈子的地,不还是这幅穷酸样。”
见扔出去的石头碰出了火花,红江便合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老歪,我要去广州,”贾红江非常自信,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干啥?”老歪不明就里,表情显得惊讶。“要饭!”“啊……当叫花子?行行出状元不假,可三十六行里没有乞丐呀,”老歪否定贾红江的这个“战略思想”,但他的语气不像匕首那锋利,因为他明白这个道理:凡是歪点子都有它的合理性。“能说一下理由吗?”“当然可以”,红江慢条斯理地说:“现如今国营企业的文化或乡镇企业的产品,都讲究‘人无我有,人有我优’,那个意思是你要有竞争意识,要步步领先。按军事上的说法,你要占据制高点。现如今农村分田分地了,社员们的干劲冲天,老话说‘霜降种麦,不消问的。’可那些热情过头的二球货,恨不得寒露播种。他们也不动脑筋想想,田还是那多田,地还是那多地,联产承包你能增产多少?一成?日破天两成。就那能发财?做梦!咋办咧?要发家致富得另辟蹊径——只有想别人不敢想、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才行。我在家苦思了两天,毛泽东时代培养人的善心,啥子学雷锋,啥子助人为乐,社会上的男女老少人人争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看中这一点才做出当乞丐的决定。咱俩去过广州,你知道广州人有钱,但没上海人那小气。凭我的本事,一天要个二三十块钱估计没问题。搞不好年底还能整个万元户。我知道要饭蛮丢人,可为了过好日子,我能先吃这个苦。”“红江,你敢闯敢干,敢去广州要饭,不说能否成功,光这份胆量就令我佩服。哎……‘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红江,你放心大胆地干吧,侄娃子和兄弟媳妇我会照应的。”贾红江要的就是这句话,当老歪解了他的后顾之忧,他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
一列驶往广州的火车在夜幕中“咣当,咣当”地行驶着,最后一节闷罐车里只有一个人——贾红江,他双手抱膝地坐在车厢的旮旯里,窗外夜空上的星星十分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对着他眨眼睛……如果是满天乌云,他没有这好的心情,他打心眼里感谢这个小铁窗。偌大的车厢里只有红江一个人,他丝毫不感到恐惧,但觉得十分遗憾:老歪在这多好。
1965年秋,老歪和红江帮生产队卖羊,也是坐闷罐车去广州的。那天夜里四十多只羊静静地卧在车厢里,一声不响,而这俩异姓的兄弟高谈阔论了一宿,从解放初的单干到互助组,从高级社到以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老歪喜欢谈哲理,红江偏向讲实际,但他俩始终围绕一个话题: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这能往一处想的哥俩最终立下了山盟海誓:以后一方搞发了,一定要拉对方一把。这些年他俩实践着车厢里的诺言。红江深知这次去广州有风险,因为接下来将干的事仅仅源于一天“出人意外的实践”。
由于事先联系好了,羊一到广州就卖掉了,离晚上的返回车时间还早,他们决定到大街上逛逛。这俩山沟里的农民出现在广州这个南方最大的城市,仿佛扎长辫穿马褂的满清人再现羊城公园那样引人注目。老歪就不用说了,红江的外观更吸人眼球:熬了一夜的眼充满血丝,加上在先已发了炎,此时更像两颗红葡萄;鼻梁短,鼻孔上翘;俩嘴唇特厚,已外翻到了极限;一口牙齿大而整齐,但颜色不中瞧——呈玉米的那种黄色……他两耳招风,双手过膝,特别是那两条超级的罗圈腿,让身体本来就不高的他活生生地矮了五公分。哎哟,跟老歪并肩走,但比老歪要矮半个头的贾红江极像一只被驯化了大猩猩。逛了半天的街走累了,两人便坐在一家银行门口的石阶上歇歇脚。时间到了中午,肚皮“咕咕”地叫,打开挎包,取出前两天在家烙的大饼啃了起来。一身尘土,两天没洗脸,一副饥不择食的吃相,满口的苔瓜腔……这个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遇难的河南老乡。
不管是存款还是取款,进出银行的人身上都有钱,看到门口坐着俩可怜人,那些恻隐之心便油然而生,一位男士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叠的钱包,从中掏出几张小面额的纸钞,二话不说地递给红江,红江楞住了,他望了一眼老歪,只见老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便接了过来,然后红着脸皮地说了声“谢谢”。男人前脚走,后脚来了位女士,她打量了一眼这两位“河南人”,知道无法用语言交流后,便从帆布挎包里摸出几枚硬币,一声不吭地递给贾红江。这次红江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但女士没把钱放在手上,而是用手指了指他挎包外挂着的那个大搪瓷碗。红江好聪明的人啦,他十分麻利地解开拴在碗底小眼上的绳子,然后双手端碗,毕恭毕敬地接受了女士的恩赐……因为返程的车票已买好,他俩不得不离开这个南方最富庶、能使他们无限联想的地方。
天空飘来一大块淡淡的云,遮住了那些向他丢着媚眼的星星,它妄图带走红江的好心情,“老子不瞅你”红江闭上了双眼,脑细胞欢快的跳跃变成了稳沉的思索。这位小小的民兵排长再次检查自己的战略战术,看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最近一个月贾红江很少出门,那天林昌从他门前过,瞅见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那副艰难的模样让林昌大吃一惊,“红江,咋回事,个把月不见你完全变了一个人:红江变成黄河了。”见是林昌,红江指着院子里的一把竹椅说:“进来坐,进来坐。”走进小院,林昌十分关切地追着问:“咋回事?”“前些时大病了一场,干饭噎不进,一天只喝二顿稀米汤,身上掉斤把肉很正常。”红江说得轻巧,但当书记的林昌很上心,“掉的何止三五斤,七八上十斤都不止,可以说瘦得皮包骨了。你到诊所瞧过没有,啥毛病?”“去过,院长也没说出个名堂。哎……上气不接下气的,下地干活怕是不中了。你瞅这腿,能站稳就不错了。”林昌的目光由红江脸上那退潮后礁石般突出的颧骨,转移到他那快成标准O形的罗圈腿上。红江那两条腿本来就不直,现如今人变瘦了,按说负担轻了曲度会变大,出人意料,它变得更弯了。
林昌与红江在小院内聊了一会,临走前林昌一再嘱咐,“红江,你得抓紧瞧病,实在不中就去外地访名医。拖久了,搞成顽疾就不好摆治了。”这话红江爱听,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因为林昌的话把正好接上他的话把,“我也是这样想的。本地瞧不好,过两天我去外地,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治好了,算个球,再活两年;治不好,去个球,死在外边。”
红江虽是个小小的民兵排长,可他有少将师长的谋略,自打脑子里冒出当叫花子的念头,他便着手一步步地实施。首先,这腰粗屁股胖不是乞丐的形象,要减肥:他一天只喝两碗稀米汤。他还明白这个理:叫花子必须有残疾,否则人家会说你好逸恶劳,不理球你。要把好端端的自己摆治成残疾可不容易,他在家躺着的那些天,每天都在俩膝盖间放两块布衫裹着的砖头,然后在脚踝处用芒草绳使劲地捆,这样能加大罗圈的程度;俩腿由椭圆慢慢趋向半径相等的圆圈。明摆着这样干要吃大苦头,但他明白,别无它法。“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些奥运得金牌的后生,哪个不是折磨自己的冠军。一个月他就是这样煎熬着自己,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当叫花子的形象总算达标了。
除了老歪和自己的媳妇张兰芝知道贾红江的瞒天过海之计,村里的人全蒙在鼓里。临走的那天夜里,月黑风高,在贾红江的那间茅草屋里,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闪着一朵微弱的、一口小气便能吹灭的火苗,昏暗的灯光下,三颗人头几乎要碰到一起,老歪和张兰芝正与贾红江告别,即使前途未卜也不能号啕大哭,因为从现在开始贾红江的任何信息,对村民来说都是不可外泄的一级机密。
贾红江仿佛军队首长在做战前的动员令,他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我走后你们可在外面放点小风,就说我不辞而别,到外地寻名医摆治毛病去了。到什么地方?不知道;走多长时间?不知道;和谁结伴而行?不知道。总之一句话,只要有人向你打听,你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那你给我说说,到现在我也是一问三不知”。张兰芝哭丧着脸哀求贾红江。“你莫烦我”,红江答话的语气十分强硬,他知道自己一软老婆就会哭鼻子。但你得安抚她一下:给她说个数,使她有个盼头,“这一走,也就一年时间,混不混得出个名堂我都回来。我在外头你放心,凭我的本事不会吃亏的。说不准还能混出个人模人样,搞个衣锦还乡。让我放心不下的倒是你们娘儿俩……。”老歪接过话把,“放心走吧。你家的大小事我都放在心上。”三个人沉默了一会,贾红江站起身来说:“好了,我该走了”,他背起一个逃荒老汉常用的破行囊,义无返顾地走出了家门。他摸黑走到街上,那里有一辆运送蔬菜到枣阳的大卡车,他坐这辆车到火车站,然后爬上驶向广州的闷罐车……
眨眼一年时间到了,度日如年的张兰芝估约末这两天贾红江可能回:白天她站在后坡的老槐树下极目远眺,恨不得望穿双眼;晚上她坐在灯下整夜整夜地纳鞋底,而耳朵却期盼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敲门声。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年,贾红江在立冬的那天夜里悄悄地返回祝家湾。
十点钟,“咚”“咚”“咚”,有人敲门,张兰芝忙问“谁呀?”“我”不用报名字张兰芝就知道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开门一瞅,正是他这死鬼。只见红江右手食指竖在肥厚的嘴唇前“虚”了一声,一闪身便溜进了院子,随即反手关上了大门。进了屋红江发现家里变化不小,村里通了电,他家堂屋子里安了个十五瓦的电灯泡。真是此一地彼一地,广州高楼大厦装霓虹灯他不在意;而低矮的茅草屋配小灯泡,他反觉得稀奇。在明亮的灯光下夫妻俩对视了良久,张兰芝发现贾红江的身体比走时略胖了一点,但体重绝对不超过一百斤。他身上穿着一套天蓝色的、略显肥大的、太空棉的衣裤,腰间那条配套的宽布带束得紧紧的,一叫就能提起劲。他头戴一顶雪花呢的鸭舌帽,脚穿一双新款的双星运动鞋……可以肯定,他祖上八辈子也没这风光。更主要的是他那双眼睛,比先前有神多了,那光泽粗看只有一种成就感,细分如同阳光,有七种颜色:既有波短的兴奋、喜悦、愉快、欢畅、又有波长的喜气洋洋,乐不可支,欣喜若狂。人啦,哪差都不怕,就怕眼里无神。
别的不问,仅那眼光张兰芝就知道丈夫身体健康,放了心的她关闭了一年的闸门终于打开了,两道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她伏在桌子上肩头一耸一耸地呜咽着,那个伤心劲儿,土地爷见了也会动容。性格刚硬的民兵排长见不得娘们哭哭啼啼,搁到以往他早邪嚯起来,但今天是“久别胜新婚”,他好声好气地说:“算了。一切都好了起来,出去混了一年,如今我是万元户了。你瞅,我给你买了好些东西。”贾红江指着地上一个装得满满的背包和两个提包。看见张兰芝露出了笑脸,贾红江乘机表功,“把这三个大包从区里整到祝家湾,十二里山路我硬是歇了四气。哎唷,累得身子骨都快散架了。睡觉,有话明天说。”“莫慌,我烧点热水你洗洗脚”,瞅见比当年的新郎官还年轻十岁的娃子他爹,张兰芝心底涌出一股无比幸福的泉水。
第二天吃罢早饭,张兰芝悄悄地把老歪叫到她家。老歪掐指算过红江这两天会回,所以对这一消息并不感到吃惊。这兄弟俩一见面嘘寒问暖……分手时贾红江对他二人千叮咛万嘱咐,“我回来的消息得封锁一个月,这段时间我还有些非办不可的事。老歪,我托你办的事抓紧点,下个月的今天要准时开工。”“行!这个你放心”,看见老歪这个基干民兵的班长坚定地执行命令,贾红江这个民兵排长很得意。贾红江将两个准备好的包递给老歪。“这是给你家人买的新衣裳,一人一套,过年穿。这包是给娃子们买的外国进口的糖果点心,让他们高兴高兴。这一年你帮了我大忙,略表心意,望兄弟笑纳”,贾红江说的很诚恳。“我干的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你还我这大的礼,值不值?”“老歪,咱俩谁跟谁呀?还是你那句老话,‘吃点亏,在一堆。’”这兄弟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但不敢放声大笑,生怕暴露了贾红江回家的机密。
为啥要封锁一个月的消息,贾红江自有主意:“要饭要出个万元户”,说出去不雅,要说做生意发了财,那才荣耀。可老板要有老板的形象,这时贾红江很自然地联想到去广州前的一个月他在家“塑造”叫花子的经历,毫无疑义,这次“美容”得反其道而行之。这个具有战略意义的思想,是民兵排长在广州乞讨时构思出来的,那天是八月十五,他靠着大垃圾箱旁看月亮,他那日渐增多的近万元的存折,藏在身后墙上那块活动的砖后……
接下来的一个月,贾红江又开始吃户户的社员吃不到的“苦”:他一日三餐不是白面馍就是大米干饭,见天一斤猪肉是少不了的。一个月下来他硬碰硬地长了十几斤肉,那身有意买大点的太空棉的衣裤穿着正合适。除了享这份福,他还每天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闭合嘴唇,咬紧牙关,受一个常人受不了的罪:在两膝盖处绑一根宽布带,每天紧两公分,一个月下来两条腿的弯曲摆直了不少,猛一瞅还真发现不了有罗圈的缺陷。当然身高也像年青人那样,“二十三,猛一窜”,长了一大截。
红江回村后的第三十一天,吃罢早饭,一挂万响的鞭炮在贾红江门口“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时值农闲,村里的大人娃子都跑来瞅热闹。紧挨贾红江的家是他的光棍哥和老父亲住的三间草屋,这二位亲人早去世了,干打垒的墙已扒了,贾红江准备在这块空地上盖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因为要赶在年前完工,鞭炮一炸完老歪请来的几位师傅便撸起袖子干开了。红江两口子加老歪忙着招呼乡亲们:来个大人,老歪上支烟;是个娃子,兰芝给俩糖;若是家门的长辈,红江倒杯茶……
看见贾红江这副归国华侨的打扮,院子里的人品头论足,议论纷纷。在这种场所,红江“明”字辈的三个爷总喜欢打头炮,贾明财唾沫星子直飞地对大伙说:“你们瞅红江兴的那个劲,有点钱就骚包到天上去了:头上戴着雪花呢的帽子,身上套着太空棉的袄子,脚上穿着‘双星’牌的鞋子,连嘴里的香烟还带个把子。哎哟,就是人长得黑了点……冒充津巴布韦的富翁还中。”
明宝与明财总是一个腔调,“邓小平说,管它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大家看到了,这一年红江的钱捞了不少。可捞钱的方法对不对?得打个问号。若他知道‘芝麻开门’的秘诀,每天去取一块金币,还行;若是贩毒、赌博、甚至卖军火,那赚的钱早晚会打水漂。”
明贵没二位哥哥的火气大,他的话比他们平和的多。“钱的来路正,人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尽长肥膘;来路不正……见天提心吊胆,半夜三更怕鬼敲门。我瞅红江这精气神,他走的是阳光大道。旁的不说,你们瞅他那两条腿,变直了不少。”
等那兄弟仨说完话才轮到林昌开腔,“红江,你出去闯荡了一年变成万元户……这一年你肯定吃了不少苦,得闲了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经验。别忘了邓大人的指示:‘让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先富要带动后富。”
……
对大家的议论或提问,贾红江抿着嘴直笑,最多回答四个字,“无可奉告”,他知道祸从口出,少喷为好。
贾红江的新房设计是二层楼,楼下四间,楼上三间,屋顶是大凉台,这在祝家湾是空前的“高大尚”,在全国也算得上一流的农舍,即使由梁思成设计,也不过如此。
上预制板的那天早上红江又放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知道有热闹看,有糖果吃,户户的大人娃子倾巢而出,蜂拥而来。东家蒸了几锅上梁馍,上面点着红点儿,还把花生、白果、香烟、杂糖装在大果盘上,老歪这个公社的名家一边唱贺辞,一边撒吃食,大人娃子抢了起来,好不热闹。
老歪今日喊四句,专给红江捧个场。
莫瞅主人衣冠艳,要看他的好思想。
敢闯敢干下大海,有勇有谋斗龙王。
发家致富他第一,社员要向他看齐。
你瞅这栋二层楼,人人竖起大指头。
红砖砌墙钢筋窗,凉台一个在顶上。
红漆果盘四尺长,各种果子堆着装。
一把果子撒喜梁,红江盖的好宅庄。
堂屋盖在真龙地,厅房盖在龙腰上。
还有门楼没处盖,盖在门前龙头上。
接下来老歪没法唱了:他不知道一楼顶的预制板铺上后该干啥。预制板还没吊装完,他只有按上大梁的陈词滥调唱下去。
二把果子撒喜梁,工匠师傅手艺强。
斧头一响树成料,瓦刀一响砖成墙。
东边雕的是日头,西边雕的是月亮。
雕的八仙来庆寿,寿星雕在梁头上。
左边雕只金狮子,右边雕只银凤凰。
雕的喜鹊喳喳叫,雕的狮子倒爬梁。
……
老歪就这样边撒糖果边唱曲,慢腾腾地硬是唱了半个时辰,待十八块预制板稳当当地安装好,他也唱完了。
贾红江的新房赶在年前完工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他在宽敞的客厅里摆了一桌酒席,把老书记、老队长、林昌,老歪,大脚老太,小脚老太请到家做客。好酒拿钱能买到,好菜得有好厨师,没有,只能将就吃农家菜。酒过三巡,菜品五味,人们的好奇心像济南的趵突泉,又喷了起来。赶回家过年的大脚老太,对联产承包后农村的奇闻趣事极上心,他首先发问,“红江,你出去闯了一年干啥发了这大的财?能对在座的说说不?”“帮朋友跑了几趟买卖”,红江编瞎话是行家。“贩卖啥?倒倒服装草药尚可,贩卖鸦片军火那可要掉脑壳”,老太把刚在单位学到的法律知识传授给红江。“啥赚我倒啥,干啥都不能犯法,这点我懂。这不,吃饭的家伙三还牢牢地长在脖颈上”。村里的人都想知道那个“芝麻开门”的秘诀,大人娃子不知问过多少次,贾红江的回答总是那三个字,“跑买卖”。
生怕红江在“高压”下不慎泄露了机密,老歪连忙转移话题,“红江,过罢年还走吧?”“不走了,做生意好艰难,起早摸黑的累得死人。”林昌问“那你准备干啥?坐吃山空啰。”“我想干点实事,可有点难度,不知队上能否支援一下?”“啥事?你只管说。对冒尖户我们会大力扶持”,林昌回答的很干脆。红江环视一下在座的各位,看见他们眼里闪着清一色“赞同”的光泽,便开口说“我没啥本事。倒是兰芝会养猪,我想办个养猪场……”林昌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不就是要块地吗?现存的,在先生产队的养猪场还空着,你直管用。”红江财大气也粗,“我不会白用的,每年我给生产队交俩租金。”
说干就干,没两天红江买了一车水泥,给养猪场打了地坪,又用红砖砌了几格猪舍……一个农民眼里“现代化”的养殖场便出现在祝家湾的村子当中。过罢年,他在集上买回四十只猪娃……张兰芝用传统的养猪方法:“小猪奔,大猪困”,贾红江使现代的训练方式:用哨音指挥它们吃喝拉撒……哎唷,年底你瞅栏里的猪,头头膘肥体壮,毛重绝对在二百五十斤往上。社员们眼瞅着红江家的猪“疯长”,既有赞赏的言辞,也有嫉妒的眼光。
第二年红江猪场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利润也随之翻番,更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名头越来越响:熟人见了面都称他“司令”(猪司令),再无人叫他“排长”(民兵排长),镇里还给他发了一枚“参议”的胸章,隔三叉五他这位“养猪致富”的能手,还要参加镇里组织的活动,四处宣讲。
市政协里的一位归国华侨听了贾红江的报告,心血来潮,第二天便到祝家湾实地考察:看到“红江养猪场”里快要出栏的十几头膘肥体壮的大猪正在圈里睡觉,看到几十只活蹦乱跳的小猪漫山遍野地跑……眼里的一切井井有条,老华侨喜上眉梢。当晚他便跟贾红江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宿,二人达成了合资的意向:红江出资三十万加养猪技术,老华侨拿六十万现金,股权平分……没多久,一个月出栏一百头商品猪的养殖场在枣阳城关建了起来。引进种猪,繁殖小猪,生长猪让它奔跑,育肥猪让它睡觉……产供销走上了正道。一切按部就班,老华侨喜得合不上嘴,贾红江兴得睡不着觉。
可老天爷偏偏是个嫉妒心十足的家伙,他大手一挥,将一种十分罕见的猪瘟降到“红江养殖场”。母猪拉稀,屁股流灰色的水;刚足月的仔猪少食甚至不食,呼吸困难;生长猪发烧,育肥猪喘气;大小猪的肚皮,特别是耳部有蓝紫色的出血斑:这就是当时兽医束手无策的“蓝耳病”。
眼瞅着生机勃勃的养猪场被死尸的恶臭笼罩,一只只活蹦乱跳的生灵成了阎王供台上的贡品,贾红江愁白了满头的发,老华侨急得一天吃不下二两饭。哎……老歪长叹一气,闭住他那张善长讲故事的嘴。
“猪死光了?”肖卫国焦急地问。“全死了”,情感被那些死猪摧残了不下一百次,老歪回答的很淡漠。“那后来呢?”“你猜猜。”“贾红江二下广州当乞丐。”“是的。你跟红江认识不到两年,但你摸到了他的脾气与性格,他这个人啦,咋说呢……百折不挠。瞅准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郑和下了七次西洋,他贾红江下两次广州也正常。我感兴趣的是他第二次去广州前是否又在家‘整’了一个月的‘形’?把自己摆治成第一次去广州时那副叫花子的模样。”“是的。你讲的很对。第二次出走的前夜我跟他见了一面,除了摆治的罗圈腿和熬练后的偏瘦,他全白了的头发更像一个老叫花子。那一夜我和他谈了许多,他不像第一次出走前那样的壮怀激烈:他亲口对我说的,第一次去广州,他信心百倍,走的是阳光大道,道两旁百花盛开;第二次出门他提心吊胆,因为他走的将是羊肠小道,道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荆棘丛生。为啥两次的自我感觉不一样?红江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现如今金庸的武侠小说风靡全国,叫花子都知道拉帮结伙,啥子五袋长老六袋长老,乞丐都分等级了。哎……我这点魔想喝辣吃香……怕是难啰’。说是那样说,可出门时他还是副志在必得的英雄模样。”“跟上次一样,这次也是约好一年便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好像知道二下广州凶多吉少,这次他说了个活话,‘一般情况,明年的今天我会回来;真要回不来,就永远回不来了,你们不要去找我,’这话简直是生离死别,说得多伤人心啰。”
“一年后,他回了没有?”肖卫国问得十分迫切。“没有,这一年一得闲我便想到他……可那时既没手机又没电话,想又能咋法。可苦了张兰芝啰,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她都受着煎熬。预定的日期过了一周,张兰芝再也忍受不了,她把村委会的几个领导请到家里,说她要出门找红江……临走前她拿出一纸契约,这是他们夫妻俩签了名画了押的一份卖房书,上面写着把他们在祝家湾的这幢小二层的住宅卖给我,作价人民币一元……哎,贾红江真讲义气……够朋友!他把房子送给我,说明他二下广州前就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他又不能不去:留在祝家湾想发财那是做梦,而去广州虽有极大的风险,但只有拼搏才能混出人模人样,才能衣锦还乡……他这个人啦,一辈子想出人头地。”
“再往后呢?”肖卫国那颗沉重的心压着他喘不过气,他的问话与呼吸一样急迫。“他夫妻俩这一走就是三十年……杳无音信。”说到此老歪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花开也好!花落也罢,只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