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红头文件
讲完自己的故事,肖卫国说:“歪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咱祝家湾的乡亲们,大家都还好吗?村里发生过啥奇闻趣事?给兄弟我喷喷。”老歪说:“确实有件古戏里都没有的怪事,说来你肯定感兴趣:为了同样一件事,村上两天死了四个人,你说稀奇不稀奇?”“绝对稀奇!《岳飞传》里牛皋活捉了金兀术,金兀术大叫一声,‘气死我也’,一口痰吐不出去,真给气死了。牛皋见金兀术气死了,他哈哈大笑,哪知一口气接不上来,活生生地笑死了。咋说也只死了两个人。你说一件事死了四个人,当真?”“我老歪啥时候骗过人?今天我给你讲讲‘气死老木匠,笑死贾文明,哭死杜小翠,恨死老队长’的故事。”
那是1979年的腊月二十早上,大队的电话员老世阳正在院子里劈从山上刨回的死树兜,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声,他忙跑进屋接电话。“祝家湾,祝家湾……”总机在一个劲地叫。“我是祝家湾的世阳,有啥事请讲。”“通知你们的大队书记,让他后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二,前面九点带上你大队的地主富农到公社开会。”“啥内容?”“传达中共中央《关于给地主富农摘帽子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公社还让你大队的贾文明代表地富发个言,要他准备一下。”“好。清楚了。”“记到哦:后天;前面九点。”“记住了”,老世阳有点不耐烦,他嫌公社的电话员人未老但嘀哆得不得了,他不知道这个会议有多重要,但他清楚,把电话内容传达给本人是他的职责,他委托隔壁代销店的代销员帮忙听电话,他自己风风火火地出门找倪林昌。
由于电话员是二十四小时守着电话机,老世阳平时很少在村里走动,只要他在庄上露面,兜里必定揣着消息。刚出门,本家的侄子贾红坤碰上了他,“世阳叔,有啥消息?”“中央下文了,要给地主富农摘帽子。上面通知林昌后天带贾文明到公社开会,会上还安排老地主发言。”“哦……这可是稀奇事!母鸡打鸣?公鸡泛蛋?要变天啦?”
走进一队的地面贾世阳逢人便打听,“知道林昌在哪吗?”“不知道。找他啥事?”“上面通知后天林昌带贾文明到公社开大会。”“咋?又准备把老地主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回你搞错了,老地主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中共中央下文了,要给地主富农摘帽子。”老世阳一路走一路问,一路走一路喷,他是这样想的:万一找不到林昌,谁碰上林昌把消息传给他也中。等他找到林昌,把公社的通知正式传达给他时,全村的人都知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地主婆杜小翠从队里的保管室往家里背烧柴,背第二趟时保管员在门口候着她,见她眼瞅着地,勾着腰,艰难地挪着步子,保管员贾红文便手提一捆草柴迎了上去,并将他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杜小翠,“可熬到头啰!”此时贾红文才发现,打了这多年交道,自己从来没给这个女人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贾文明是“红”字辈的太爷,但他是地主,自己决不能称他老婆“太奶”,掂量了一阵,贾红文决定给她来个大众化的俗称,“老嬷嬷,刚才我听电话员世阳说,中央出了个文件,要给全国的地主富农摘帽子,要林昌后天带你家老头子去公社开会。还要他当代表在会上发言。”
杜小翠偏着头,把她好使的右耳对着红文,“啥?你再说一遍”,红文把刚说的那话又大声地讲了一遍。这句“如雷灌耳”的话从杜小翠的右耳钻了进去,她马上将那个窟窿眼堵上,那句话像条冰凉的泥鳅在她脑壳里乱窜,大脑清醒了许多。人也不再是先前那种浑浑噩噩、老态龙钟的模样:头昂起来了,腰杆挺直了,说话有底气了,精气神全上来了。一句话,杜小翠感觉自己正值豆寇年华,又回到那个弹钢琴的年代。
“我要回家。麻利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家老头子。”每月至少来两趟保管室,可杜小翠从来没跟红文说过话,这次她是喊着叫着从肺腑发出心声,说完她便转过身,一颠一颠地朝家跑去。看着她的背影,红文喃喃自语,“瞅她兴的,一伙子年轻了五十岁。这些年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咧,哪知说话的声音这中听,象个妮娃子。”
“好消息!好消息!老头子,我给你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人还未进门,杜小翠的喊叫声已闯进了茅草屋,冲撞着四周的土坯墙,在屋顶和土地间振荡。此时贾文明坐在一把小竹椅上,双脚搁在另一把竹椅上,两手不停地捏着大腿上的经络,按着小腿上的穴位,在给自己摆治毛病。“啥事把你兴成这样?公鸡泛蛋了?母鸡打鸣了?走路捡了个金元宝?”过去的三十年,对贾文明来说只有坏消息,一个比一个大的坏消息,特别是前几年的文化大革命,今日前面通知到一个庄“陪斗”,明日后面又被民兵押到另一个庄游街……老地主贾文明被“坏消息”整疲了:无论是批斗,架飞机,还是戴高帽子,他都心境如水,不起波澜;脑空无思,一片茫然。至于“好消息”,这三十年他从未收到过。
杜小翠向贾文明讲了从红文那听到的“好消息”,并一再说“这是从电话员世阳那传出来的”,“千真万确,户户的社员都知道。”再好的修养,此刻贾文明也承受不了。这个消息简直就像晴天霹雳,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这个消息又似一道耀眼的闪电,猛然间击中了他头顶的百会穴,使该处隐隐作疼。这道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伏特电压、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安培电流的闪电,一下子贯通了贾文明身上所有的经络,而这些经络像一根根琴弦被一个丝毫不懂演奏的毛孩无情的、肆意的、疯狂的拨动着:每拨动一下,那些经络就剧烈地震动一下,接着就是刻骨铭心的疼痛,周而复始的颤抖……。遍布在这些经络上的365个穴位,不像被大师用纤细的银针小心地扎刺,而像是被粗野的莽汉用钢钎展劲地捣鼓,每捣鼓一下,这些穴位便由表及里注射着酸麻,由点到面地扩张着痛涨……贾文明浑身颤抖,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银色的头发和胡须在不停地晃动……折磨足足持续了五分钟,只见他脸朝着屋顶,展足力气,拼着吃奶的劲大喊一声,“老天爷,你可开眼了!”说罢猛地一跳,屁股离开了它坐着的竹椅,稳当当地站立在地面。他抬了一下右腿,感觉轻便,抬了一下左腿,感觉到灵巧,他又猛地跺了一下脚,似乎地在晃动,“好!全好了!”在一旁瞅着的杜小翠眼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昨晚被夜行人踩倒的竹笋,今天太阳出来时,不光挺直了,还长高了一尺。
震撼人心的好消息,使贾文明浑身的气血流通于五脏六腑之中,淤者通,结者解,虚者补,实者泻,你再瞅老地主,他一改往日因肝经风热而目赤肿痛,因肝阳上亢而头目眩晕,因肝风内动而目现斜视的症状,只见他目光炯炯,闪闪有神,极似孙猴子,从太上老君八挂炉中蹦出来时的那副火眼金睛。
此刻贾文明的脸色也比先前红润多了,《素问·痿论》篇云,“心主身之血脉”,“其华在面”,心气旺盛血脉充盈,则脉博和缓有力,面色红润也就自然而然。
同样,贾文明的嘴唇也较往日大不一样,因为此时他的脾气一改以往,脾气上行正常,则血液遵行于脉道之中不至外溢。“脾开窍于口,其华在唇”,脾气旺则口唇红润是理所当然。说一千道一万,此时的贾文明彻底变了样。
听到给地富摘帽子极为震惊的第二个老人是林昌的伯——倪伟山。电话员贾世阳摸到林昌的家门口,因为怕狗,老远就邪嚯起来,“林昌,公社有重要通知。”“林昌,公社有重要通知。”倪伟山跟儿子分了家,但两家仍住在一个院子里,伟山喝住了狗娃,笑眯眯地将世阳迎进了院子。“老队长,林昌在家吗?”“在。这会在床上躺着。”“咋?”“早上起来就感到不待劲,身上软软的,到文华那量了下体温,三十九度多。喝了点药,刚躺下。找他啥事?”“公社通知:叫林昌后天的前面九点带着贾文明到公社开会。”“带老地主去开会?啥内容?”老队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传达中央文件,给地主富农摘帽子。另外还要贾文明作准备,会上代表地富发言。”贾世阳尽量一字不露地传达着公社的通知。老队长牙齿咬得格格响,半天口里才蹦出两个字,“当真?”贾世阳被老队长的面色和腔调唬住了,想尽快了事的他忙解释道,“当真!这重大的事谁敢唠嗑?麻烦你给林昌言个声。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眼瞅着老世阳一颠一颠地走远了,心中喷喷不平的倪伟山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党中央给全国的地富摘帽子!听得真叫人不敢相信,倪伟山这位土改时入党的老党员甚至愤怒起来:斗了这多年的地主难道斗错了……,农村没了阶级斗争,要咱共产党员有啥用?……过两天就要给贾文明摘掉地主的帽子,此时千仇万恨像钱塘江的大潮,一下子涌到倪伟山的心头。他们老倪家不知道哪一朝哪一代逃荒来到祝家湾,但能肯定,几代人的传家宝就是简冲那亩把“山坡溜”,因为存不住水肥,那两块薄地只能点包谷秧红薯。为了解决一大家人的吃饭问题,倪伟山租种了贾文明在简冲的三亩好田。1947年,倪伟山七十岁的老父亲给稻田放水时,被“土布袋”(一种毒蛇)咬伤,眼瞅着从脚趾头开始,慢慢地肿到小腿,一家之长在鬼门关前徘徊,一家之众在焦急中煎熬……大旱之年家里穷得锅揭不开盖,哪来钱给他治病?咋办,只有找东家贾文明借。
身材瘦小的倪伟山走进贾文明高大的住宅时,贾文明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托着水烟壶,一手拿着本《论语》,正聚精会神地做学问。“东家,我家老爷子放水时被‘土布袋’咬了,腿肿得跟水桶粗,能不能借点钱请个郎中摆治一下?”倪伟山低三下四地哀求着。“钱能借,但条件有一个”,贾文明眼瞅着书上那句他琢磨了一千遍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随口甩出了那句他思索不下一万次的老主意,“啥条件,你不用问,我爷对你爷说过,我伯也对你伯说过。回去问你伯,他点头,你来拿钱;他不同意,那就拉倒。”倪伟山当然知道贾文明提的条件,这事他作不了主,只能回家问他伯。
“娃啊,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病床上整个小腿已发黑的老人家自知命在旦夕,不得不向儿子交待后事,“咱家的那两块坡地虽薄,但它挡住了贾家二十多亩肥田的去路,从贾文明的爷开始,他们贾家就想千方设百计,见天打着咱家地的主意,不达此目的,看来他们家子子孙孙都不会罢休。去年你兄弟被抓壮丁,就是贾文明这个乡公所的师爷耍的阴谋,事前贾文明找过我,说只要我把那两块地让给他,就不抓你兄弟的壮丁。今前面我去稻田放水的路上,远远看到贾文明拿着个带盖的竹篓子匆匆离去,当时没多想,哪知刚走到田头便被毒蛇咬伤了,现在看来,肯定是这狗日的使的坏。伟山,记住,那两块地是咱倪家祖传的家业,就是丢性命也不能卖地!当年我伯临死前给我说的也是这句话。好了,你也不用求他了,我就躺在这等死。从现在起,我要咒他三天三夜……。”老爷子闭上了眼,昏迷中嘴里还像老和尚念经似的不停地叨,“你狗日的不得好死!你狗日的不得好死……。”不到半天老爷子便离开人世了。同年,倪伟山的兄弟也死在东北战场。人命啦,贾文明欠他倪家两条人命。
1948年枣阳解放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轰轰烈烈的斗地主分田地,苦大仇深的倪伟山是当然的积极分子,乡里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只有俩,倪伟山和贾红成。祝家湾被确定的地主只有一人:贾文明。贾文明除了靠出租田地过日子,他还是国民党乡政府的师爷:一个拉夫、抓丁、摊捐、派税、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劣绅。祝家湾农会斗争贾文明那天,贾红成给贾文明架着飞机,倪伟山将一顶两尺高的尖纸帽扣在贾文明头上,纸帽上写着“地主贾文明”。会后民兵牵着用绳子套着脖颈的贾文明游乡示众,从此地主贾文明头上那顶纸帽变成了铁帽,一顶无形的、镇妖魔的帽子。
过两天中央就要给老地主摘帽子!贾文明解放前的种种罪行不作数了?贫下中农的千仇万恨一笔勾消了?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看来共产党内出现了叛徒……倪伟山觉得心里有股气憋着出不来,难受极了。他用拳头使劲地捶胸,捶了十几下不见成效,脸憋得通红的他巨烈地咳了起来。
听到伯咳的声音与往日大不相同,倪林昌忙从床上起身,披着棉袄来到院子里,看到伯的那个难受劲,林昌忙上前给他捶背抚胸,折腾了好一会,倪伟山咳出了一大口鲜血后才感到舒坦点。看到老爷子咳血了,林昌慌了,忙把伯扶进屋,服侍他上床躺下。
从世阳在院子外邪嚯起,林昌的耳朵就竖了起来,世阳与伯在院子里的谈话他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世阳走了,院子里没声了,伯一个人肯定坐在石凳上想心事。他能想些啥……我爷和小爹的死都是贾文明害的,这些令人愤恨的往事,伯对我不知叨过多少遍,“千万别忘了,贾文明是咱倪家的大仇人!”伯病倒了,肯定是被那个“摘帽子”的文件气的。狗日的,这个馊主意谁出的,我操他祖宗八辈!
林昌穿戴好衣帽,准备去找一队的队长祝来财,商量后天上公社开会一事,谁知他还没出门祝来财反找上门来了,祝来财也听到“给地主摘帽子”的消息。
“林昌,我想不通”,祝来财人未进院子,牢骚话已闯了进来,“共产党给地主摘帽子,还搞阶级斗争不?”“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我伯更想不通。”林昌说:“我伯恨不得把肠子气断,当年给贾文明戴地主帽子的是我伯,这会共产党又要给他摘帽子,我伯想得通?这不,老爷子气得吐血了”,林昌指着地上的那口还未清洗的鲜血给祝来财看。“你伯不要紧吧?”“估计没事,这会在床上躺着。”“那后天你真的带贾文明到公社开那个啥鸡巴摘帽会?”“我不想去。也去不了。”林昌抓起祝来财的大手,把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哟,烫着咧,你发烧了?”“今日前面在文华那儿量的,差一点四十度。吃了药刚躺下没一会世阳就来了,我伯对世阳说我不待劲。世阳前脚走,我伯跟着气病了。后天公社开会我去不了,正想找你商量一下, 咋办?”“你的意思?”林昌说,“贾文明这些年腿不待劲,我的意见:后天你套辆牛车把那老东西拉到公社去,只当给他摆治毛病。别的啥都莫想,想多了呕气,像我伯那样气得吐血不上算。”祝来财是倪林昌为抗衡曾贾两姓间的宗派斗争提拔的小队长,对林昌言听计从,他答应了林昌的安排。
晚饭时祝来财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呼噜着干芝麻叶下的面条,面汤是浅绿色的,充满着芝麻叶的香味,来财对坐在一边“持午”(不吃晚饭)的老爷子说,“伯,后天咱家杀猪的事搞不成了,要不改到明的杀,要不再往后推一天。”“为啥?后天啥事非干不可?”“今日公社通知林昌,后天前面带贾文明到前湾开会,林昌不待劲,正烧着咧,委托我带老地主去。”“带那个老不死的到公社开啥会?批斗会?”“听说是传达中央文件。共产党要给地主富农摘帽子。”“啊!给那个老坏蛋摘帽子,没搞错吧?”“这大的事谁敢唠嗑?千真万确!”老木匠一听就恼了,顿时感到手脚冰冰凉,嗓子眼像有个东西堵着,气进不去又出不来,憋得他白眼直翻。只见老木匠身子向后一倒,躺在地上不动龛了。
来财和他媳妇万清吓得不得了,赶快把老爷子扶在小竹椅上靠着,万清用双拳不停地给老爷子捶背,来财使两掌从上至下地给老爷子抚胸,忙乎了好一阵老木匠才缓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后老木匠咬牙切齿地说:“不能给这个坏蛋摘帽子!不能给这个坏蛋摘帽子!”听到“给地富摘帽子”的消息,极为震惊的第三位老人就是老木匠。
解放前前湾乡公所的乡长是贾世昌,这可是个方圆百十里人人深恶痛绝,户户咒他早死的大坏蛋:拉夫抓丁,强摊捐税,欺男霸女,巧取豪夺,他坏事干尽,无恶不作。解放那年,在前湾的小河滩上开批地主斗恶霸大会,深受其害的贫下中农纷纷站出来控诉贾世昌的滔天罪行,会后贾世昌被绑在河滩边牌坊的柱子上,对其恨之入骨的贫下中农你一块大石头我一块小石头,硬是活生生地把他砸死了。当时贾文明等地主站在一旁陪斗,见到这个情景,贾文明吓得尿了一裤子。
十恶不赦的贾世昌干的许多坏事,都是阴险狡诈的师爷贾文明出的馊主意,老木匠家的苦难史就是一例。
那年前湾乡没有完成上面下的“抓壮丁”的名额,乡长贾世昌急得抓耳抠腮、坐立不安,师爷贾文明给他进了一言,“祝家湾的老木匠(指来财的爷)两口子胆小怕事,你打他十耳光他也不敢放个屁。老木匠有个儿子身板还行,可以抓来凑个数。”乡长听了师爷的话,当晚就派人去祝家湾捆人,可是没抓着小木匠,原来乡长家的一个使唤丫头是老木匠家的远房亲戚,提前给老木匠通了气。
贾乡长见没抓着小木匠,非常恼火,贾文明忙上前对他说,“请你宽心,我早有一计等着他。”“师爷有何锦囊妙计?”“你把老木匠两口子抓到乡公所,说他通匪:有人举报他去年年底上小东山给‘胡子’修了两个月寨子,这是实情。他要把儿子送来,一了百了;不送来,你把他老两口捆到县里坐大牢。老木匠胆小,唬他一下准行。”
这些话又被使唤丫头听到了,她还没来得及给老木匠家报信。老木匠两口子已经被五花大绑到乡公所,百般威胁恐吓后给他们松了绑,贾世昌说:限你们两天时间,回去把儿子给我送来,否则你们俩就给我死在县城的大牢里。”老木匠回家左思右想,这两条路都不能走:送儿子当兵,那是九死一生;自己去坐大牢,绝无生还的可能。真的想不开了,实在没法了,当晚老木匠走上了绝路——上吊自杀了。老婆子哭了一宿,天亮时也上吊自杀了。
解放那年小木匠已熬成了老木匠,他早带着壮得跟牛一样的儿子回到了祝家湾。斗争贾世昌时老木匠也在场,至今他还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向贾世昌扔了一百三十三块鸡蛋大的石头,因为他伯上吊自尽那年六十八岁,他娘六十五岁。虽然胳膊扔得酸疼,但他还是觉得不解恨。在场的贫下中农把全部的仇恨都集中到十恶不赦的乡长贾世昌身上,而忽视了爱耍阴谋诡计的师爷贾文明的作用。
1960年举国大旱,河南的灾情比湖北更严重。早已嫁到河南去了的、贾世昌家的那个使唤丫头逃荒到湖北,想在此地谋点生路,在祝家湾她向当年的小木匠讲叙了贾文明怎样设计陷害他父母的往事,从此老木匠对贾文明更是恨之入骨……但当时国家有政策,要给地主出路(罪大恶极的除外),重在劳动改造,以观后效。想想你又不能找个茬揍他狗日的一顿,打出个啥事要犯法的……眼瞅着贾文明两口子无依无靠,度日如年,他吃的不如咱,住的也不如咱,这样不是很好吗……早的晚的见了面,老子想日决他几句就日决他几句,他狗日的还得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要不服啄,我叫来财揍他个老东西……如今是无产阶级专政,在农村贫下中农说了算。咱过咱的好日子,让他狗日的遭遭罪。想开了,老木匠的气也就顺了。这些年老木匠与他的宿敌老地主就这样“和平共处”地过着。
听儿子说中央要给地富摘帽子,老木匠的怨气顿时填满了胸:给那个该死的老东西摘了帽子,他岂不成了中国公民;他要成了公民,咱对他一不能打,二不能骂,还谈个狗屁这专政那专政,只有他狗日的对咱专政……。老木匠越想越气,老地主的孽债还没还完,绝不能给他摘帽子,绝不能让他过好日子!
“我要去公社告他!”“我要去公社告他!”……这句话老木匠不停嘴的整整叨了一夜。祝来财万万没想,这多年过去了,老爷子还记着那仇。那可是杀父之仇啊!不记它一辈子还算人吗?儿辈把父辈的仇恨忘了,孙辈把爷辈的仇恨忘了,那还是孝子贤孙吗?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晕糊了一夜的老木匠猛然清醒了许多,他大喊了一声,“我要去公社告他。”来财两口子被这喊叫惊醒,忙起床穿衣,来财侍候他伯的穿戴,万清麻利地烧火做饭。老木匠脚一落地,还未洗漱就对来财说:“你去套牛,我去公社告他。”“万清做饭了,吃了饭再走不行吗?”“不行!我心口堵得厉害,吃不下去。早点去公社,这口恶气吐出来才会舒坦。”来财想想是那个理,便套牛车去了。
牛车来了,来财进灶房拿了两个馏热了的馍,一个啃着,一个揣在怀里,老爷子还是犟着啥都不吃,父子俩坐着这最慢的交通工具朝公社赶去。牛车上老木匠两眼瞪得大大的,气势汹汹地喘着粗气,仿佛一个赶赴疆场的战士,怀揣一颗非胜不可的决心。但户户的庄稼人看不出他在与阶级敌人作殊死的斗争,还以为他忍受着巨痛、在与病魔作顽强的拼搏。牛车还未出村,就遇见嘴尖舌快的鲢鱼娃,“来财,上公社?老爷子不待劲?”“是的。昨日听说中央要给老地主摘帽子,一下子晕过去了。他心里憋着气,两顿饭没吃了。他要去公社告贾文明。”这惊天动地的“早间新闻”,没一袋烟工夫便传遍了这巴掌大的小山村,户户的都知道了这件事,包括老地主贾文明,老队长倪伟山。
牛车摸曲了个把小时才到公社,这时公社的行政人员已吃罢早饭上班了。来财将牛车停在公社的大门口,扶着他伯走进了贾家祠堂,父子俩穿月亮门,过林荫道,钻葡萄架,来到一栋平房前,一间房门楣上伸出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党委书记办公室”,他们便敲门进去了。
此时公社的一把手已不是董正章了,“清理阶级队伍”时这位当年的造反派被整下去了,换上来的是他的死对头、保皇派的头头贾红旗。“老爷子,找我啥事?”贾红旗不敢在老木匠面前摆架子,因为他伯解放前也在小东山当过胡子,还是老木匠的手下。“给地主摘帽子,有这事?”“有。中央刚下的文,公社准备明天开大会传达。”“啪”的一响,老木匠猛地拍了下桌子,“不行!决不能给地主摘帽子!贾文明这人阴险狡诈,国民党的乡长贾世昌做的坏事,可以说件件都是他这个师爷出的坏主意。1960年贾世昌家的使唤丫头、我家的远房亲戚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我才知道贾文明是逼死我伯我妈的罪魁祸首。”
乘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老木匠喘息之机,贾红旗插了话,“老爷子,镇压贾世昌时你要是把这桩事揭发出来,那天贾文明也被乱石砸死了。”“可那时我不知道这件事。”“这就对了。现在是法制社会,‘四人帮’那厉害的人都能审判,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地主。但我好像记得法律上有一条,‘过去了三十年的罪行不予追究’,你老人家扳着指头算算,从49年解放到今年79年,正好三十年。而你讲的那桩事还发生在49年以前。更何况你说的是一面之词,你有人证吗?有物证吗?我看你啥都拿不出来。”
确实拿不出人证物证,老木匠理有点亏,但气却一点不虚,“那你们把贾文明搞到公社审审,看他敢否认这事不?”“他要不承认咧?”“他不敢!不信咱兑个啥?”“你有啥好兑?”“值钱的东西没有,这条老命板在这,他狗日的敢不承认?”“老爷子,话不能这样说,无凭无据的咱不能把贾文明捆到公社来审。再说当年你听到贾乡长家的丫头说的那话,为啥不到公社来反映呢?这多年都过去了,你不是过的好好的吗?”贾红旗想给老木匠消消气,可他始终找不到那个气门芯。
老木匠心里憋的气丝毫没有减弱,“我是好好的:该吃干的就吃干的,该喝稀的就呼噜稀的。咱心里舒坦就因为那个老不死的戴着地主的帽子,咱贫下中农在专他的政。每天眼瞅着他规规矩矩的不敢乱说乱动,老老实实的不敢言声,咱就高兴,就舒坦,这些年我不到公社告那个老东西就因为这。现在好了,中央里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出这个馊主意,要给地主摘子,依我看这个坏蛋就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给地主摘了帽子,他过去干的那些坏事都不做数了?这些年他一不出工,二不出力,享受着‘五保’。摘了帽子,他岂不更加趾高气扬。到那时他还会对咱指手划脚,骑到咱头上拉屎撒尿。”
贾红旗耐着性子继续开导着老木匠,“贾文明文凭大,知识多,心眼足,咱公社的人都知道。可知识、文凭、心眼没有阶级性,给他摘了地主的帽子,我们可以用他的知识和心眼为人民服务。解放这多年,你们祝家湾还是个吃返销粮的穷队,为啥?依我看,就是你们那个队长、咱本家兄弟贾红章是个笨蛋:要文化没文化,跟文盲差球不多;耍心眼他没心眼,就是个榆木脑壳。他的知识与心眼有贾文明的一半,你们祝家湾早变样了。给老地主摘了帽子,别人不说,第二天我就要登门拜访,为治理咱公社的穷山恶水向他讨教计谋。‘老三篇’不少人倒背如流,‘精兵简政’这个好主意谁出的?是民主人士李鼎铭老先生提出来的,李鼎铭何许人也?跟贾文明一个球样——也是个文凭大、知识多、心眼足的老地主。现在党中央提出‘要解放思想’,我们再也不能象先前那样见天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开口‘敌我矛盾’,出手‘批斗地富’。那种日子我们活得累,别人也不自在。”
贾红旗还想继续说下去,老木匠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也该给老地主摘帽子?”“是的。党中央的文件我们基层领导当然照办,文件说得很清楚,给那些已改造好了的地主富农摘帽子。难道贾文明没有改造好吗?”“肯定没改造好!”“好,那我问你几个问题:这些年贾文明喊过反动口号、散发或张贴过反动标语没有?”“没有。”“他偷过队里的粮食、毒死过队的耕牛没有?”“没有。”“他有没有不服队长的指挥、生产出工不出力?”“没有。但他装病,从不参加劳动。”“既然啥都没有,岂不证明他改造好?改造好了为啥不给人家摘帽子?”
“我也问你几个问题”,老木匠心中的仇恨丝毫未消,“在咱贫下中农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情况下,贾文明敢不敢喊反动口号,散发或张贴反动标语?”“不敢”。“户户社员盯着他,他敢不敢偷队里的粮食、毒队里的耕牛?”“不敢。”“他敢不敢不听队长的指挥,出工不出力?”“不敢。”“这就对了”,老木匠说出结论性的语言,“‘没有’与‘不敢’是两码事!还是毛主席站得高,看得远,讲得透,毛主席说,他们这些地主人还在,心不死,早的晚的、日的夜的都在做复辟梦。我们决不能让他们梦想成真。”
对老木匠的怨气,狠气,恨气,贾红旗没有一点门。他开始反感老木匠了,甚至觉得他在胡搅蛮缠,他打起了官腔,“不管咋的,你的想法只代表你个人的意见,丝毫不影响党中央的文件精神,丝毫不影响明日公社开大会给地富摘帽子。今年中央给地富摘帽子,明年会推出个啥新政策?谁都说不准。所以我们要紧跟中央的战略布署,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坚决执行。公社党委的底我亮给你了,好了,回去好好想想,消消气,气出个毛病不上算。今日前面我要上洛庄大队,不陪你了。”贾红旗站起身来想走,老木匠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不能走!今日你非把话讲清楚:贾文明该不该摘帽子,能不能摘帽子?”“我讲的再清楚不过:贾文明的地主帽子该摘,也能摘。”看见老木匠拦他的驾,贾红旗的气不打一处来,“咋?敢妨碍我办公?今日你敢在公社胡搅蛮缠,当心我也给你戴顶帽子,叫你尝尝戴帽子的滋味。”听了这话老木匠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站在旁边一直没言声的祝来财这时愤怒了,他用石钵大小的拳头猛击了一下桌面,大吼一声,“你娃子敢?当心老子宰了你!”贾红旗这时才注意到老木匠身后站着前湾公社搬滚子(摔跤)的第一条好汉、杀猪的高手、老木匠的独生子祝来财。只见祝来财的右眼比平时睁得更大,像牛蛋一样充满了血丝,左眼比平时眯得更小,眨得也更快,左眼角还不断地抽搐。整张脸给气得通红,红得透黑,黑得放亮。他一跺右脚,屋里人都感到地在晃荡。只见他右手的拳头猛的砸到左手的掌中心,屋里的人都听到他浑身的关节“格”,“格”地作响。贾红旗被祝来财凶神恶煞的模样镇住了,他只得低声下气地说,“你们坐,你们坐。我真的有急事要办”,说罢他一侧身从祝来财身边挤了过去,出门走了。
老木匠看到贾红旗走了,他大叫一声,“气死我了”,人就昏厥过去了。眼瞅着老爷子不行了,来财拧起他伯的两条胳膊,把他的身子往自己背上一撂,背起老木匠就往门外跑,贾家祠堂的对面就是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护士有的掐人中,有的捶背,有的抚胸,好一阵才把老爷子弄醒,睁开眼后老木匠的第一句话还是“气死我了”。
检查完身体,公社的唐医生对祝来财说,“老爷子年龄大了,心肺功能不好,再受到这大的刺激,肯定受不了。要不在公社住两天院,你看咋样?”老木匠听到后坚决反对,“我不住院!这气咋摆治都消不了,我要回家。”祝来财知道他伯的性子,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只能苦笑着对唐医生说,“咋法咧?老爷子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这当儿子的只能照办。”唐医生说,“实在不想住也行,我给你开点安定类的药,每天按时吃。”来财把头晕得不能走的老木匠抱上了牛车,牛车“叽咕”“叽咕”地响着,沿着山路朝祝家湾走去。老木匠躺在牛车上,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每吸一口气便吐出四个字,“气死我了”……一直到家老木匠的眼都没睁开过,他觉得天是昏的,地是暗的,天在旋,地在转,对这个即将塌下来的天,即将陷下去的地,他感到恐惧,恐惧得不敢睁眼看……。
吃晌午饭时这父子俩回到了家,祝来财扒了两口米饭就坐到老爷子床前,他心焦得慌,从昨晚到现在,老爷子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咋办?只会杀猪的儿子哪知道老爷子的肚子气鼓鼓的,即使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去。
下午四点,老木匠终于有气无力地睁开了双眼,来财忙问他想吃点啥,弥留之际他艰难地开口说话了,“娃,别忙乎了,我是不行了。我死后将我埋在小东山上,我要在那个最高点瞅着祝家湾日后变成个啥样,瞅着贾文明那个狗日的不得好死……”。说完肺腑之言他又闭上了眼,他想歇一气,太累了。
还是万清开窍,他对来财说,“伯怕是不行了,这是回光返照。你麻利问问他,看他有啥后事交待。”来财扶起了老木匠,用力地摇着他,大声地呼喊着,“伯,伯,你醒醒,你醒醒,有啥事你只管说,我听着。”老木匠终于睁开了双眼,一股丹田之气缓缓地往上走,他知道“当务之急”——该交待遗嘱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娃……这床头下……埋着宝贝,不到万……万不得已,不要动它……记住了?”来财说,“记住了,伯。”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木匠的双眼金光四射,他紧握着拳头的双手高举着,竭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气死我了……”,随后身子一挺便倒在了床上。他眼中的金光逐渐的暗淡直至消失,但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来财抻手在他伯的鼻前一摸,呼吸全无了,他知道他伯死了,活生生的气死了!祝家的人嚎啕大哭起来,祝来财的哭声大得惊人,丝毫不亚于那些等着他进刀点心的猪子的嚎叫声。使着吃奶的劲猛哭了一阵,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想到伯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直到去世前还给自己留下一些宝贝……而自己时常跟他顶嘴。想到这些祝来财深感愧疚,“伯,我对不住你啊。”祝来财用手从老木匠的额头向下摸,摸得他闭上了双眼。再往下摸,觉得他的胸部腹部气鼓鼓的,像个大皮球,他稍稍用劲往下按了按,只听到“扑叽……”一声,老木匠放了个又长又臭的响屁,肚子里的气全消了。
左邻右舍惊动了,祝家湾惊动了,人人纷纷来祝家追悼这位有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老木匠人不错,热心快肠的。”“谁家的椅子腿桌子面坏了找他修,他三斧头二锯的给你摆治好,总是不收钱。”那些年龄大、知道老木匠往事的人则说,“老木匠人是好人,就是心窟眼小了点。”“有点娘娘气。”老书记贾红成也到了祝家,他声音洪亮地说:“一个不顺心的中央文件呕死一个老木匠,谁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个不顺心的中央文件?取消阶级、不讲阶级斗争,咱贫下中农就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是绝对的。”昨日前面被“给地主摘帽子”气得吐血的倪伟山,听到这个消息时还躺在自家的床上,他只说了一句话,“今日老木匠有股子硬气,是个带把的爷们。”
天完全黑下来时,祝家湾响起了鞭炮声,这是老祝家在报丧。清脆的鞭炮声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它向社员们宣告:老木匠死了,被中央文件活生生气死的。
听到祝家报丧的鞭炮,得意非常的贾文明压低嗓音自言自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咬牙切齿吐出的八个字,像八颗钢钉钉在门板上。在小屋里来回渡了十次方步,他被禁锢了三十年的思想冲破了牢笼,仿佛获得了自由的枭鸟,一下子冲上蓝天。思想解放了,他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他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说罢仰天“哈哈”大笑。这次从他嘴里吐出的八个字,仿佛八根无坚不摧的长矛,一下子戳穿了腐朽的屋顶,八根闪着寒光、令人心惊的矛尖向世人无情地宣告:从明日起,我贾文明不再是被压迫的地主,跟你们这帮穷鬼不光平起平坐,我还要当“老太”。
坐在小凳上,老谋深算的贾文明想着明天去公社开会一事,首先,咋去?林昌的伯气得吐血,书记发着高烧,估约末他不会带我去开会;老木匠气死了,队长要办丧事,他肯定不能带我去公社。这俩怨家以为不套牛车我就去不了公社,参加不了大会,“呸!”他们的算盘打错了!今日的贾文明再也不是往日殃不及及的蹇驴,我是日行千里的骏马。无人带,我自己去。无牛车,我走着去。打今日起我要活个人模人样给你们瞅瞅。此时贾文明的精气神十足,他“兴”得那个程度绝对是空前绝后:明日“摘帽子”的幸福指数,远远超过“洞房花烛夜”或“金榜提名”时。
打定了主意,贾文明掂着菜刀到竹林砍了一根鸡蛋粗,齐眉长的拐杖,他为自己尚存的腕劲感到欣慰,这力道杀头牛不中,砍死个人还行。回到家他一边修理着竹杆上的枝丫,一边吩咐杜小翠,“明日天不亮你就起床,烙俩油馍,我要在九点前赶到公社。别忘了烙馍时打个鸡蛋,”贾文明铁了心要去公社。他那苍白的须发被浑身的黑衣服衬托得格外显眼,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对杜小翠起了绝妙的安抚作用:好像在她溃烂得能见到蛆拱的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患者觉得遍体舒坦;同时她过去荣华富贵的愿望,也被他眼里无意中闪射出来的那束准备大干一场的光激活了,看来“人上人”指日可待。
第二天天没大亮贾文明就上路了,他双手拄着青竹杆一瘸一拐地朝公社走去。一个时辰后他便来到了祠堂门口,左顾右盼的他心潮澎湃、思絮万千:这个祠堂他再熟悉不过,这里曾是他这个师爷为乡长贾世昌出谋划策的地方……哎唷,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又回来了。公社的党委书记贾红旗得知老地主是一个人走来的,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除了对贾文明进行安抚,还对倪林昌和祝来财恨得牙痒痒的:这样对待我高贵的客人等于打我的脸!早的晚的,瞅我收拾你!
九点整大会开始,宣读完那份给地主富农摘帽子的中央文件,贾红旗便开始他的即兴发言,“本公社二十五名健在的地主富农一个不少,今日全来了。你们听清了,给你们摘帽子的决定,是中共中央天字一号的文件,也就是说,从今日起你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中国公民享受的十一项基本权利你们都能享受。”贾红旗指着桌子上厚厚一摞《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像传教士对待《圣经》那般庄严神圣地说,“开完会一人发一本。中国公民享有的基本权利第一条是平等权,即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这一条,我的理解:今后谁敢决你,你可以跟他对决;谁敢打你……你老人家打不过他,但你可上公社,去武汉,到北京,告他娃子。手拿《宪法》,有理走遍天下。第二,从今日起你们每个人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一条不得了:从小处说,你可选别人当队长,别人也能选你当队长;往大处讲,你可选别人当国家主席,别人也能选你当国家主席。空的不说,讲点实际,我身边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大家可能认识,他是祝家湾大队的地主贾文明。在座的里面,解放前数他的官最大,乡公所的师爷,相当公社的秘书;数他的文化程度最高,襄阳师专毕业的;他还是我们贾氏宗族里的‘文’字辈,我要喊他老太。这样的老人应该是什么身价?昨天是蹇驴,今日是千里马,昨天是烧锅的朽木枯枝,今日是建国的栋梁之材。各位,现在中央讲‘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该重用吗?在此我代表区委郑重地宣布:聘请贾文明同志为新寺区政府参议员。以后区里公社里的重大事情都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这是开会前区委书记的电话指示。”
贾红旗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烫金的聘书,毕恭毕敬地交给他身边的贾文明,贾文明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这高的礼遇他从未享受过,他的双手在大腿处的裤子上搓了又搓,生怕手上的灰尘玷污了聘书的封皮。激动得不能自主的他,眼泪涮的一下淌了下来,上下嘴皮动了好几下才冒出一句大胆的话,“还是邓小平好。”
眼瞅着公社的一把手对他们的代表这般的“礼贤下士”,坐在下面的二十四位地主富农开始交头接耳,“这下放心了,可以睡安稳觉了。”“三十年的苦难总算熬到了头。”“四人帮掌权我们永无出头之日。邓小平执政才把我们当人。”“贾书记说的好:日后有人敢欺负你,你去祝家湾找老太(指贾文明)诉苦;不行,你来公社找贾书记告状;再不行,你上北京找邓小平伸冤。”地主富农的声音越来越大,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十梯大队的地主贾世珍喊出了他们的心声,“邓小平万岁!”而陪地富来开会的大队书记们则与他们相反:由一开始的大声议论,变成小声嘀咕,最后像一尊尊泥塑的菩萨,有口无声。
由于贾文明的一再推辞,原本安排他的讲话取消了,并非他不想讲,而是他深感自己的身体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特大喜讯,将他心脏里那根还有点承受力的弹簧变得发脆,毫无韧性的弹簧稍受外力便会“格叭”一声断成几节。此时的贾文明想降温,体内的火太大,他受不了。可我们的贾书记偏偏不了解他老太的思想,一味地给贾文明献殷情,他不知道:他的奴颜婢膝无疑是火上加油,极大地损伤着他老太心脏中那根已超负荷的弹簧。
“老太,倪林昌也不给你派个牛车,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你吗?太不像话了!你放心,有机会我收拾他。这样吧,我开拖拉机送你回去。”贾红旗在拖拉机的车斗里放了捆稻草,贾文明坐在既松软还散发着香气的稻草堆上感到十分惬意。一路上贾红旗左一个“老太”;右一个“老太”地喊着,那个亲热劲像个十足的孝子贤孙。
沿着弯曲的山路拖拉机开进了祝家湾,拖拉机在祝家湾本来就是个少见之物,由公社书记开车,车上坐的人昨天还是贫下中农专政的对象,这一情景引来祝家湾老老少少的关注。吐着烟雾“隆隆”作响的拖拉机一直开到贾文明家门口才停下,车一停稳,围观的群众已达百人之多。贾红旗站在车斗上作即兴讲话,“社员同志们,你们好。依据中共中央的文件,今日前面公社党委给你们村里的贾文明摘了‘地主’的帽子。也就是说,从今日起,贾文明就是我们建设四个现代化的亲密战友,我们要称他同志。我们贾姓的子孙,该喊爷的你叫爷,该喊老太的你叫老太。我事先声明一点:今后谁敢决我们的老太,打我们的祖宗,我要他负法律责任!另外我还告诉你们一件事:区委已聘任贾文明同志为区政府参议。‘参议’是多大的官?我只能说比你们的大队书记高几级。也就是说今后区里、公社里的大事,事先要征求他的意见。”为了彰显诚意贾红旗的语音提高了八度,“老太,你个人有啥打算?对我们有啥要求?只管提。只要我们办得到,一定办!老太,明日不来,三五天内我一定登门拜访。”贾红旗的一番话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贾红旗亲自开拖拉机把贾文明送回家,以及承诺他的那些话,像一阵风很快传遍了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小山村。病在床上的倪林昌深感震惊,仿佛刚刚还晴空万里,瞬间变成乌云密布——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今日前面公社开会他没参加,但他想象得到那个场面:地主富农们得意忘形的那个狂劲……大队书记们冷若冰霜的面部表情……。自己没套牛车送老地主开会,而贾红旗亲自开拖拉机把他送回家……这老乌龟小王八日后能给你好果子吃?
隔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林昌猛地一惊,“伯肯定也听到这个消息了”,他忙披上棉袄去看他伯。
脸色苍白的倪伟山靠床头坐着,闭着双眼的他在急促地呼吸,胸腹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床边的地上有一滩还没有凝固的鲜血,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没散发尽的一丝热气。从这个时候起,老队长喜怒哀乐的意识消失了,只有生与死的搏斗还在他的脸上印着痛苦的标记。升天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老爷子感知到儿子来了,睁开双眼,他断断续续地说,“娃,我怕活不过今天……中央给地主摘帽子,农村没了阶级……不搞阶级斗争,你这个书记等着卸磨杀驴……资本主义复辟了,我们贫下中农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喀喀喀”,老队长又吐血了,地上的鲜血像一张张煎饼越摞越高,林昌忙上前给他捶背抚胸。老爷子眼球上的光泽胜过先前,说话的神气也强于以往,林昌感应到那是“回光返照”,“伯,你有啥话就说,我听着。”“娃,我不能眼瞅着贾文明这个老坏蛋嚣张,就是死我也要拉他垫背……喀喀喀,”老队长咳得更厉害了,每咳一下便吐出一大口鲜血。待他不咳时林昌忙把他伯放平躺下,眼瞅着脸白得像张纸、但眼睁得似铜铃的老爷子,林昌的眼泪涮地淌了下来,“伯,你不能走。要走也要等那狗日的死了再走。”“我饶不了他……”,“我饶不了他……”,老队长重复着这句话,但声音越来越小了。当声音完全消失时,林昌摸了一下他的鼻子,呼吸停止了!老队长走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跟老木匠一样样。倪家老小三代人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从小庄传到冲对面的大庄,分分钟户户的社员都知道老队长死了,死因还是缘于那个中央文件。
身价增加了百倍的贾文明,走进家门的第一感觉:房子矮小!他感到憋屈得慌。坐在那个几乎成古董的小靠椅上贾文明浮想联翩,贾书记要我提要求……这第一条,要那三个老不死的“五保”搬出去,把老宅子还给我,那可是百十年不落后的徽派建筑,无论进深还是开间在村里至今还是第一,只有我才配住这高大的宅子。此外,被穷鬼们分走的刻有龙凤的红木床,雕着花鸟的八仙桌,金丝檀木的太师椅等等,一应家俱,统统还给我。想到此,贾文明兴奋的程度在已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三成,他哈哈大笑,笑得鼻涕眼泪直淌,他说了声“老子翻身解放了!”
“吃了饭再兴,要不饭凉了。”兴头上的贾文明丝毫不理会杜小翠的关心,原地不动的他还在盘算如何施展自己的宏图大业:我要当队长!凭我的聪明才智和管理能力,凭我宗族里的辈份,当一队之长绰绰有余……想到荣登宝座的那一天,曾姓的族人一口一个“队长”,贾氏的子孙一口一个“老太”,户户的社员像朝臣觐见皇上,齐刷刷地跪在我的脚前……贾文明完全陶醉了。再往深处想,生产队的保管室就是我家的库房,那里面物质我可尽情享受……生产队我一手遮天,吐口唾沫是颗尖钉,跺下脚地都晃荡……在祝家湾我就是皇上!想到此,贾文明那个兴劲又增加了三成,哈哈大笑的他感到牙把骨酸疼,他又用高八度的嗓音喊了一声,“老子翻身解放了!”
贾文明思想的列车“轰隆隆”的一路猛奔,他知道这样会出问题,可刹车不听使唤,失灵了。他只能信马由缰地狂想:我要掌了权,第一个要收拾的是老队长倪伟山,第二个是老书记贾红成,这俩人与我有刻骨的仇恨!处决乡长贾世昌那天我陪斗,众目睽睽之下倪伟山扇了我两耳光,贾红成则恶狠狠地踢了我三脚,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这深仇大恨不报,我誓不为人!咋报?相信凭我过人的心机与非凡的智慧,一定能把他俩治得服服帖帖。有那么一天,他俩会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到那时我五天不洗脚,要他们舔舔我的脚趾头……这时贾文明兴的程度又增加了三成,前前后后增加了九成。兴得疯狂的他仰天大笑,笑得牙齿都振松了,他用吃奶的劲再次嘶吼了一声,“老子翻身解放了!”
“老头子,倪伟山刚刚死了,是气得吐血死的。”杜小翠一路小跑,人还未进屋,已向贾文明汇报了她打探到的最新消息。“这个老怨家也死了……哈哈哈……”,这个情况让贾文明“兴”的程度又增加了一成——达到了十成!他想狂笑,可笑不出声了,他感到心口猛地一抽,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除了思想,身上所有能动的部位都僵硬了。熟谙中医的贾文明知道大事不好:“喜伤心”——今日的“特大喜讯”像把尖刀,在他的心窝处狠扎了一下。如果说心脏是个泵,他甚至准确的知道:压缩叶片的那根至关重要的弹簧断了……泵坏了,气完全滞了,血彻底淤了,贾文明的脸色恢复了先前的蜡黄,嘴唇也呈现乌色,眼睛开始斜视……。贾文明意识到:一只为他走向坟墓计算着时间的无形钟表,开始嘀嗒嘀嗒地走动了,感到死神一步步的逼近,贾文明十分恐惧。在先万念俱灰的时候,过一天少一天,他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屡屡求死不得。但如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脚刚刚迈进“好日子”的大门,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将接踵而至……这个时候让他去死,他舍得离开人世吗?“梦寐以求‘人上人’的好日子即将开始……我不能放弃……我要去追求!”贾文明的魂灵像粉蝶从蛹里挣脱出来,扇着双翅飞向他的老宅。此时他闭合上了的轻松愉快的眼皮,向外散发的是心花怒放的信息。杜小翠能在他枯皱的面容上看到明显的甜蜜的微笑。但是他的呼吸停止了,刚才还在颤抖的驱体一下子变成了一具僵尸。
小庄上倪家的哭声还没停止,大庄上杜小翠的哀嚎响了起来,“老头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好日子,你为啥一天福不享就走了?呜 ……”“老头子,区政府聘你当参议,可你一天印把子没摸就走了,不上算啦!呜 ……”“老头子,贾书记答应你提出的全部要求,可咱的房子,咱的家俱……一件都还没拿到手。呜 ……”“老头子,公社的贾书记喊你‘老太’,区委的贾书记也该叫你‘爷’,知道不?你出人头地的日子还没开始咧,呜 ……”“老头子,你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不管去哪都该带上我呀!撂下我一个人,你好狠心啦!呜 ……”
本来女人的哭声容易引发人们的恻隐之心,但晌午贾文明坐公社书记开的拖拉机回村时傲视一切的那个兴劲,着实让户户的贫下中农恨不得“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明知道杜小翠的嚎啕大哭表明老地主的去世,户户的社员没有悲伤反而高兴:每年为生产队省了三百多斤粮食。有几位“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二等”闻讯而来,想帮杜小翠办丧事,但听到她不断重复的那套“悼辞”,这些心地善良的老嬷嬷极为反感,她们不愿尽这份义务,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茅草屋里,床上挺着一具男尸,床边跪着一个哭声越来越小的女人。
天完全黑了,祝家湾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民兵排长贾红江感到杜小翠的哭声似乎停止了,他便走到对面的贾文明家瞅瞅,躺在床上的老地主不会言声了,这是肯定的,他推了推跪在床边的杜小翠,“喂,你咋啦?”这一推不打紧,杜小翠倒在了地上,贾红江大着胆子摸了摸一动不动的杜小翠的鼻子,感到毫无气息,她也死了!贾红江忙跑去向倪林昌和祝来财报告。
林昌和来财正在家办丧事,听说老地主两口子先后去世,他俩的第一感觉:死的好!这种人活着日后不知生多少麻烦……死了每年队上还可省几百斤粮食,上千斤烧菜。但老地主夫妻是“五保户”,办他俩的丧事队上还得操心。林昌对贾红江说,“你到修理那拿点钱,到街上买两口缸,把他俩塞到里头,两口缸一合,用水泥封口,在后山脚下挖个坑埋了去球。”“装在缸里埋了去球”,这是老地主多次说过的遗嘱。
老地主两口子埋了,但祝来财仍耿耿于怀:他想到自家的老爷子都把“珍宝”埋在地下,那有文化的老地主不会这一招?说不准那该死的家伙屋里也埋有值钱的东西。祝来财是生产队长,说干就干,他派了几个“男一等”先把老地主的房子扒了,有用的木材交给保管室;屋顶的草搬到地里烧烧,土坯墙砸碎运到地里,这些都是肥料。清完了场他拿着镢头刨起了地面,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屋角地表下半尺的地方刨出了一个用油纸包裹了几层的笔计本,本子上清楚地记着他家二十二亩土地的准确位置,并注明“地契被穷鬼搜去烧了。”本子最后详细地记着那天处决伪乡长贾世昌的情景,“……倪伟山当众搧了我两耳光,贾红成踢了我三脚,连那个祝木匠都吐了我一脸唾沫……这可是斯文扫地,奇耻大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本子中间还夹着贾文明的国民党党证。
在场的男女老少听罢祝来财念完本本上的内容议论纷纷,“这老东西贼心不死”,“还想报仇雪恨”……。这时公社的贾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祝家湾,他是专程来看望贾文明的,一路哼着小曲的他自比三国时的刘备,他将前往贾文明的茅庐,征询治理公社的宏韬伟略。当他看到老地主的房子被扒了,地也被挖了三尺,极为吃惊,“咋回事?你们说说咋回事?”公社管着大队,林昌忙回答他的顶头上司,“贾文明‘摘帽子’那天下午兴得过头死了,他老婆当天晚上悲得太狠也死了。”因为中间隔着一层领导,祝来财压根没把贾红旗放在眼里,这也可能是屠夫的本性,“贾红旗,那天在公社你拍着胸脯打保票,‘贾文明改造好了,可以摘帽。’你睁大眼睛瞅瞅,这是啥?”祝来财拿着贾文明的党证和那个充满霉气的本本,在贾红旗眼前晃了晃,“这是他的变天帐,这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二十二亩地的位置。不光有经济帐,这老东西还记着政治帐:他记着三十年前我伯吐了他一脸唾沫,记着老队长扇了他两耳光,记着老书记踢了他三脚,并扬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可见这老家伙对他的三个怨家对头恨之入骨,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还是毛主席说的对,他们这些人还在,心不会死,日的夜的都在做反攻倒算的美梦。你瞅瞅这本上的毛笔字,可以说全公社找不出写这字的人来,所以你不用怀疑是我造的假。再说我从地下挖出来时在场的人都看见了。铁证如山,你娃子还有啥话说?”
祝来财的一番话说得贾红旗狼狈不堪,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他的脸色一会白一会青,低着的头不住地摇,“意想不到,这老家伙三十年还不死心。”祝来财有理不饶人,“现在才知道,你一口一个的‘老太’是个黑心烂肝的家伙,复辟狂……。”“好了,好了”,贾红旗打断了来财的话,“把你挖出来的这些材料给我,抽空我把它寄到北京,让邓小平瞅瞅,他给地富摘帽子到底正不正确?”祝来财看了林昌一眼,林昌说,“给他吧,这玩艺放在你手里分文不值,可邓小平拿着它还得掂掂重量。”
老歪的故事到此讲完了。老金早到二队她大女儿家睡觉去了,老歪和肖卫国在床上倒腿迷糊了一会天就亮了。
三十八、复辟倒退
第二天早晨,老金回来做早饭,顺路到雪山那把肖骋接了过来,见到院子里那只“九斤黄”的大公鸡,肖骋喜爱得不亦乐乎,满院子追着看,还不时地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去摸摸那只“大苔瓜”丰满的羽毛。说来也怪,这只鸡见到肖骋不惊也不慌,温顺地由着他摸。老金说:“喜欢不”“小家伙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那就送给你吧。带回去让你爸把它杀了炖肉吃。”儿子一听急眼了,“不能杀!不能杀!我还要跟它玩呢。”在一旁看热闹的肖卫国哈哈大笑,“逗你玩的。看把你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不杀,不杀,留着给你这独生子女做个伴。”正在扫地的老歪走过来说:“这娃子不错!很有佛性,他能看出这只鸡不同一般,今年我家喂了十几只这种大洋鸡,院子里天天热闹的很,那天我们老两口到金沟走亲戚,贼娃子把门撬开了,一窝子鸡被狗日的偷走了,唯独这只躲在床下的旮旯里,一动不动没被小偷发现,算是躲过一劫,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刚放下饭碗,华房过来请肖卫国中午上她家吃饭,老金说:“我正准备去你那儿,把老歪的裤子补补。”华房说: “缝纫机又坏了”。“半个月前你不是拉到街上修过?”“哎,别提了!现在人心坏了:每修一次二十块钱,他还不给你摆治好,今天这里修好了,明天那里又坏了,越修毛病越多。”听到此话,肖卫国立马起身说:“走,我去给你修。我是向阳轴承厂机修分厂的技术骨干,干修理是我的专长,修好后保证让你用十年不坏。”
到了华房家,肖卫国卷起袖子干了起来。华房说:“小肖,你慢慢修,我到坡上把红号换回来,他想见见你。”
不一会贾红号就回来了,肖卫国边修机芯边跟他聊天,“老哥哥,这些年你腰腿病犯了没有?”“经常犯”。“没找文华给你扎扎针?”“哎!别提了,分田到户后村卫生所取消了,文华的赤脚医生干不下去了,只管埋头经营她那一亩三分地。后来她花钱买了个《医师执业证》,到镇上开私人诊所去了。诊费是随行就市,贵的很。扎一次针十块钱,来去还得耽误一天的时间。再说我天天得看瓜,看菜,看庄稼,一年有好几个月睡在地沿的草棚里,好好的人都得风湿病,更何况我这老病号。哎!混一天算一天吧。”
听到这一声声无奈的叹息,肖卫国心情越来越沉重,真没想到最先“享受到改革开放春风”的农村,竟然改成这个鬼样子!修好了缝纫机,红号又要去换华房回来做中饭,临走时他说:“小肖,对不住了,不能陪你喝两杯,我要去地里守着,要不然这一季的瓜果就白白送给贼娃子了。”肖卫国说:“你赶紧去吧!不客气,兄弟我理解。”
中午小黑过来陪肖卫国父子吃饭,小黑说:“肖叔,晚上到我那喝酒,我把老书记,林昌,歪叔叫来陪你。”肖卫国爽快地答应了。
小黑刚结的婚,他的新房盖在北稻场的窑边,三个套间带一个厨房,全是干打垒的墙,灰布瓦的顶,一个院子围着,独门独户。太阳刚刚回家,小黑就搬了张大圆桌支在稻场上,当夜幕降下来时,客人到的差不多了,“林昌咋还没来?”肖卫国焦急地问老歪。忙着给大家倒茶的小黑替老歪回答,“下午红坤看见他在十梯大队走亲戚,他让红坤带话,让我们先吃别等他。九点钟他要不来,就不来了。”老书记贾红成说,“那我们边吃,边聊,边等。”
老书记眯着他慈祥的大眼,一脸笑地问肖卫国,“小青年,今日咋过的?”“上午帮老华房修缝纫机,然后给老槐树培了培土”,肖卫国一五一十地回答,“下午,除小东山以外,把生产队的山山水水看了个遍。”老书记接着问,“感觉有啥变化?”“变化肯定有”,这是个人人皆知的哲理,肖卫国思想了一会说,“房子还是老样子,可……咋说呢?”,“可人的思想全变了?”老歪追着问。肖卫国想到昨天下午来时看见各家门上的大锁;老华房给他讲的各家派一个人到梨树林值夜班;村里偷盗成风……他否定不了这些耳闻听目睹的“奇闻趣事”,但他深深地明白:客观世界里的这些现实,是人们改变了的思想意识真实的写照。“确实的,人们的思想变了。”肖卫国肯定地回答了老歪的问题,也间接地回答了老书记的问话。
“小青年,能看到这个变化不错哟,”老书记对肖卫国伸出了大拇指。肖卫国还没来得及承受这份褒奖,“哎……”一转脸老书记叹了口气接着说,“但这是我极不愿看到的变化”,老书记极具表情的面容,瞬间由赞扬的愉悦变成了苦闷的悲哀。眼瞅着这风云的突变,已过而立之年的肖卫国预感到雷电要来了。他深知:这一天半的“道听途说”,对一个搞专题社会调查的记者来说,再肤浅不过,何况自己这次来农村并无任何目的,纯粹是玩玩而已。此情此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不言声。
老书记的嗓音没先前那宏亮了,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但老书记还是老脾气,说起话来直来直去,毫无顾忌,“我在大会上小会上反复说,分田分地就是资本主义复辟。”老书记这振聋发聩的话语似晴天一个霹雳,让睡梦中的肖卫国惊醒。而他的大惊失色又传递给老书记一个深信不疑的信息:小肖是完全相信他的。
“干了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感觉碰到了知己,老书记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把零散的人心聚起来干大事多不容易哟!一个生产队好比一辆走上坡路的架子车,无论掌把的,还是推拉的,大家要齐心协力才能把车整到山顶。要是中途人心散了,那还得了,车子会向下狂奔,挡都挡不住,一直回到起点为止。”知道“矫枉过正”这个哲理的老歪补了一句,“很可能它还要退到起点的后边。”“嗯,是这个理。”肖卫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小肖,我这个老党员、老书记,这几十年干的啥?大白话,不就是抓人心,聚人气,不就是带领户户的社员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哎,现在全毁了,分田到户搞单干了,”老书记摇了摇头,十分沮丧地说,“这跟解放前有啥区别?我们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付之东流……想到这些,我们老共产党员能不心酸?”说到此,老书记眼里溢出了泪水。强大的外力改变了四周的环境,甚至改变了老书记的秉性:他由开朗大方变得多愁善感。但他做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外力始终突破不了,那就是“信仰”。
“这二年生产队最大的变化就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老歪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老书记接着说:“联产承包进而分田到户,这一倒行逆施不光让我这个七品芝麻官多年的功劳化为灰烬,还让我们伟大领䄂毛主席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五十年代初,有人攻击‘互助组’,要解散‘穷棒子社’,毛主席却和我们贫下中农心连心,他指出,农业的出路在集体化,他相信‘鸡毛能飞上天’;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中央主管农业的邓子恢又邪嚯要‘包产到户’,一时间资本主义甚嚣尘上,是毛主席顶住了这股复辟风。为啥毛主席把集体经济看得这金贵?因为在他老人家的法眼里,上千年的、腐朽的、个体的小农经济,就是贫瘠的荒原上一兜兜枯黄的狗尾巴草,而集体经济这个新生事物,是肥沃的苗圃里一株株盛开的玫瑰花,二者有天壤之别,没法比。那些年毛主席为咱农民操尽了心:他亲自主持制定了《农业八字宪法》;大兴水利;科学种田,推行庄稼短杆化;他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大力培养赤脚医生;他重视农民的思想觉悟,在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哎唷,现如今分田分地,一夜又回到解放前。毛主席在九天之上若看到人间的巨变,他老人家不咬牙跺脚地大骂这些败家子才怪。”
“小肖,你们在农村差不多呆了两年,应该知道集体经济的威力吧?”末了老书记怕肖卫国忘记了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提醒他一句。“那咋忘得了?”肖卫国语气坚定地说,“我下农村一年十个月,恨不得半年时间没干农活:头年修公社的‘六十亩地’水库,修好水库又挖渠;第二年又修大队的油坊河水库。这两个水库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我们生产队。修‘六十亩地’水库我清楚,动员了全公社十个大队四百多基干民兵,光筑壩,指望我们小队三四十个棒劳力,啥都不干,得整两年!人民公社最大的优点便是人多好办事,人心齐,泰山移。”
“那人心散了呢?啥事干不成!”老歪又恰到好处的接过肖卫国的话把,“当年公社给我们生产队修了水库,挖了水渠,可如今眼瞅着水库里的水满当当的,有时甚至越过溢洪道,白白地流入河床。而我们生产队的堰塘个个干得似龟背,裂的口子宽两三寸。户户水田里的稻谷秧子,干枯得点把火能烧着。”
“歪哥”,肖卫国明知故问,“如果说水库是孕妇,堰塘是胎儿,那水渠便是联系二者的脐带。你的意思是脐带出了问题?”“你是聪明人,马上想到了要害点。联产承包时,水库这优质的资产那可是唐僧肉,谁都想吃一口,争来夺去,末了,还是被大队书记贾世才抢到了手。每年水库里的鱼能卖万把块钱,钱跑哪去了?”对现状极为不满的老歪话里充满牢骚,“在先集体化时,每年队长都要派工清渠,只有这样水库里的水才能顺顺畅畅地流进队里的堰塘。现如今分田到户了,社员的眼睛,早上出门就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晚上回家,摸着脑壳想的还是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那巴掌大的一块地,他恨不得用手把泥块搓得比沙还细。在自家地里干活,六十岁的老汉赛过三十岁的小伙,精神得很。要他出个公差,干点集体的活,三十岁的小伙又变成六十岁的老汉了。人哪,就是个怪物:毛泽东时代‘斗私批修’了好几年,才进化那么一丁点;而分田分地才几天,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蜕化成这个球样!还不如个毛猴。真是不可思议。”老歪越说越气,原本想跟肖卫国划两拳的酒兴荡然无存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除了在马灯的势力范围内还能看清人的鼻子眼,其他地方的物体只能用朦胧形容,很明显,快十点了。“林昌来不了了”,这次来生产队没见到倪林昌,这是肖卫国最大的遗憾。“社员的日子本来就过的不咋地,分田到户后更难过了”,老书记仿佛师傅护着徒弟,他极力地为林昌打圆场,“林昌家娃子多,劳力少,出的多,进的少,仅一个税收就愁得他头上生了一半的白发,额上多了一倍的皱纹。这次他去南边是找亲戚借钱交税。说好听点,支持村干部的工作;难听的话,不让世才找岔。”“难道包产到户土地税提高了?”肖卫国不解的问。“是的,生产队那会也交土地税,只不过那时叫交公粮。现如今除了土地税,各种苛捐杂税多于牛毛”,看到小肖对此感兴趣,老书记“进一步”作了补充,“什么‘三提五统’,这费那税,多达一二十种。”从书本上知道“苛捐猛于虎”的肖卫国极自然地提出一个问题,“税费如此的名目繁多,那收缴双方的态度如何?”
老书记说:“不能提,一提这事我就想到解放前,”他指了指老歪,“让他给你说。”老歪瞅了一眼老红成,极不愿意地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药,“这税那费加起来比社员一年的收入还多!叫人咋活?咋办咧?厚脸皮呗。愁也屋漏,不愁也屋漏;你老虎口大,我野牛脖粗;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哎……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仨字:就不交。至于村干部采取的收税方法,让老华房给你讲。”老歪把那损牙巴骨的话甩给了小黑的妈。
“兄娃,苛捐杂税那是拔种田人身上的毛,剥庄稼汉身上的皮呀!说实话,户户的社员都想抗税,可人心不齐,多数人有随大流的心理:‘针得过,线也得过’,你能过,我也能过;我们几个敢公开抗税的刁民,在贾世才、祝来财眼里,那是老牛的筋,母猪的肉,他恨你,气你,但他有法治你。嚼不动,他加硬柴使劲煮;熬不烂,他架碳火反复烤,最终搞成个啥样?你想都想不到。”张华房两眼盯着肖卫国,脸上现出一副让你猜的模样。“老姐姐,你来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点行不?”“好,我说。当今天下第一难事——收农业税。难到啥程度:大队书记带俩背着汉阳造长枪的民兵挨家挨户地收。”“啊!……还有这样的事?”肖卫国仿佛看见电影里国民党的还乡团从地下拱了出来,大惊失色。他睁着大眼巡视四周,想在黑暗中寻找一只闪着“否定”光芒的萤火虫,可他失望了:他看见老金点了点头,红号点了点头,老书记点了点头……但大家都沉默不语。
很明显,人们面临着一道壕沟--阶级斗争,在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面前,众人除了行动上的束手无策,还有那种认识上一清二楚、但语言上你又不能说破的尴尬……处于这种矛盾中的人们往往是缄口不语。肖卫国不好再问,只能低着头喝闷酒。
过了几个小时,天朦朦亮,他在区里坐头班汽车回到襄阳。
三十九、大队书记
2004年9月的某一天,一辆长途客运汽车开到了枣阳新寺区的十字街,一位“知天命”年龄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身穿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工作服的左胸处印着“向阳轴承”的厂徽。他脸上充满沮丧,既使拿高倍的放大镜在那张皮上也找不出丝毫的喜悦。哎唷,这些年的苦难伤透了他的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折磨得他秃了顶……来者便是向阳轴承厂的下岗工人肖卫国。
从老歪的来信中肖卫国得知:倪林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和一队的小队长都没当后,不久便离开祝家湾,举家搬到区上,在最热闹的白马街租了一个门面房做生意,经营着全区唯一的一家渔具店。既是“唯一”,一问就找到了。
三十二年未见面,林昌已从当年那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变成华发苍颜的老年人了!这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二位好友坐在桌边,未开口前四目相对,都想从对方那深不可测的瞳孔中看到过去这些年里他所享受的欢乐和幸福,以及他承受的苦难与辛酸。可惜啊,岁月的风雨已将孔底那面墙上记载的历史损坏得模糊不清,而语言象把凿子,它能毫不费力地把它清晰地展现在你眼前。
“小肖,日子过得还好吧?”倪林昌完全不了解肖卫国悲惨的现状,他的问话很俗气。“差劲的很!”肖卫国毫不隐瞒地回答,“吃饭的碗被别人砸了,也就是下岗了。”“下岗”,对倪林昌是个十分陌生的词,仿佛使锄头的农民面前摆着一把游标卡尺,他不解其意地问了句,“下岗了?”肖卫国一脸霉气地回答,“下岗就是没有工作了,没工作就没工资了。”“哪咋办?”“咋办,出门给资本家打工去”,说这话时肖卫国想起了十七年前(1987年)那天晚上,在生产队北稻场上大队的老书记贾红成说的那句话,“分田分地使几亿农民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他长叹了一气后对林昌说,“国企改制使几千万产业工人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十七年前的那天晚上,林昌因去借钱交税没见到肖卫国,但他听老歪详细地介绍了那天的情况,特别是听到老书记那句振聋发聩的话,肖卫国顿时大惊失色,林昌没有眼见、只是耳闻的这一情景给了他很深刻的、甚至说一辈子难以磨灭的印象。那可不是句随便说着玩的话!什么是解放前?那是个劳动人民在地狱中挣扎、劳苦大众深受三座大山压迫的时代,……那时阶级的矛盾似地下炽热的岩浆,随时有喷发的可能。高温高压下的岩浆一旦冲破地壳的约束,便形成了一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的洪流,这股无坚不摧的势力,藐视一切陈旧与腐朽,它有摧毁一个旧世界、并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决心和能力……它就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革命。
好了,现在从肖卫国嘴里也说出“一夜回到解放前”这几个振聋发聩的字眼,倪林昌安稳了:因为他的心与肖卫国的心仿佛党旗上的镰刀与锤头,牢牢地印在一起了。
肖卫国说:“林昌,听说我们五个知青走后,公社和生产队的人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能说给我听听吗?”“小肖,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把董正章喊来,咱们好好聊”。“行!董主任能来那太好了”。不一会儿,林昌带着董正章走了进来,握手寒暄后三人坐了下来,林昌重新沏了一壶茶后说:“小肖,先谈谈你们工厂的事,然后我再给你介绍农村这些年的变化,咋样?”“行”,肖卫国听从林昌的安排,便把他这三十三年的经历从头讲起:进厂后到上海机床厂实习三年,回厂后开全厂最贵的机器——从意大利引进的组合机床;那些年他自学初中、高中的数理化,考上了电视大学,毕业后回原单位当了机械工程师;他也讲了向阳轴承厂最辉煌的四年长了五级工资(是省里效益与工资挂钩的试点单位),其中八八年长了两级;随后全国工矿企业的五年承包经营……生产每况愈下……为了“减员增效”把老工人赶下岗,随后四次卖厂,其间遭到工人多次的反抗……
听完肖卫国的讲叙,当了十几年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倪林昌的脸色如下暴雨前的天空,阴沉的很,一团团乌云在头顶滚动着,不光让人感到压抑,甚至还有恐怖感。“哦……工人兄弟也回到了解放前,只不过比我们农民晚了几年。这也好理解:因为国营的大企业像航空母舰,调头困难;而我们集体所有制的生产队好比小舢板,两桨三划便换了个方向。”
接下来,董正章和林昌讲了这些年农村的“官场”巨变……
1972年,五个在祝家湾插队落户的知青先后返城了,少了五个朝气蓬勃的小伙,祝家湾像刚丧偶的鳏夫,衰老了一截。不说别的,单大队党支部书记兼一小队队长的倪林昌,就深深地感到腰杆没有先前硬实了,他说话的腔调降了八度,拍板定案也不像在先那坚定有力。为了增强领导班子的战斗力,倪林昌把祝来财提拔为一队的生产队长,理由除了他既不姓贾又不姓曾外,就因为这屠夫身上有股天生的狠气,任何人与他对视十秒钟,你的脊骨不发凉那才是鬼变的。小队班子他放心了,大队的班子咋办?正当他急得寝食不安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前湾公社革委会主任董正章,从公社武装部部长曾修田手里接过复员军人贾世才的档案,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里面没有一个贬义的词汇,尽是些鲜花式的字眼,引人注目的两条:政治面貌栏写着,“中国共产党党员”;受过何种奖励栏写着,“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荣获三等功一次。”“哦……祝家湾人!”看着看着,已木然的董主任自言自语,“姓贾,世字辈的……”董正章没见过贾世才本人,但此时这个年轻人的重量正在他心中的天平上过磅。
董正章心里有本帐,祝家湾这个刚解决吃饭问题的大队要彻底摆脱贫困,关键的关键:要保证大小队的领导权牢牢地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知青在生产队时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不操心,因为他知道知青是倪林昌的“关、张、赵、马、黄”,有这五员虎将的支持,林昌攻可进,退可守,百战不殆。现如今,帮林昌撑腰的五位小青年全走了,无奈之中林昌推荐“异姓”的老祝当小队长,老祝虽脾气暴躁,但林昌镇得住他。不管咋说,小队还能将就着过。可大队的领导班子呢?这个问题像块大石头坠着董正章的心,使他喘不过气。现在好了,地下冒出个贾世才,看档案他是个好苗子:我们斗过县市的走资派,而人家上过战场,刺刀见过红,杀的是美国鬼子,是立了功的英雄。但这块白玉也有瑕疵:可惜的是他姓贾,偏偏又是那捣蛋货里的老三贾明贵的儿子。是否培养他,得与失左思右想,利与弊权衡再三,最终董正章还是决定给倪林昌配个好帮手,他委任这个长相秀气、但浑身充满血气的小伙为祝家湾大队党支部的副书记。
林昌说:“那年头,地方上各级革委会的文件蛮多,隔三叉五地还来个中央文件,至于‘两报一刊’的重要文章、‘梁效’的评论,几乎天天有,党支部晚上开会学习是常事。贾世才是初中毕业生,虽然墨水少点,但比我强一截。学习文件,他的理解能力比我强,能讲到道道上,特别是分析领会上面的精神,他能入木三分。传达文件,他的朗读能力没话说,嘴里出来的文章似大河的流水,平坦顺畅。因为生字太多,那些充满政治色彩的文章我读起来像山间的小路,曲溜拐弯的不说,还坎坷不平。说实话,头俩月他的表现还不错,对我是言听计从,像刚过门的小媳妇,从不顶撞公婆。可没过多久他就变了”,倪林昌把话头按住了,他在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那是千百万革命造反派蒙受屈辱、遭受苦难、甚至下地狱的悲惨年代。
“一九七二年全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清查‘五一六’扩大化了,在我们湖北发展成清查‘北决扬’(即“北斗星学会”,“决心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扬子江评论”,三个组织),当年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造反派大祸临头了:凡是造过反的,过了大眼的萝子,再过小眼的筛子,冒尖的挑出来还不解恨,干脆用扫帚扫扫,管你大小,统统装进布袋,丢到十八层地狱的油锅中熬熬”,董正章越讲越气愤。
快到退休年龄的贾世高头已秃了,脑门上那块紧绷着的皮极似人的膝盖。他长着两道“中性”的八字眉,但配着一双“贬义”十足的三角眼,给人的印象便是阴险。如果配的是双善眼,加上原有的高僧似的慈眉,绝对象征着光明磊落。他的鼻梁有点弯曲,让人联想到他的脊骨——他是个不正直的人。上面下的清查指标八字还没一撇,此时的贾世高已恼羞成怒,他的鼻翼张得大大的,鼓动的频率比平时高出三成,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两边,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仿佛雨水在土墙冲出的两道浅沟。他的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这种怒火只有赌场上常赌常输的赌徒才有。
“董正章,你小子要看清形势!”以势压人是贾世高惯用的手段。“‘清查五一六’是中央的精神,清查‘北决扬’是省革委会的文件,不说别的,仅这两条就把你们这些造反派装进了棺材,并在盖板上钉下五寸长的大钉。死了那颗不服啄的心吧。老实交待:公社 哪些人是你们‘五一六’发展的成员。”
在一阵感情激发以后,董正章把眼睛闭了一会,像是被内心的光晕眩了似的。一刹那,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像是乌云过后那汹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拂一样。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继续了二十秒钟;然后抬起他那苍白的脸,“贾世高,你别得意的太早。纵观历史,哪次大革命的成功不经过几次复辟与反复辟?从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那一天起,我们造反派就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砍头只当风吹帽’,我这个脑壳不值钱,你要你拿去。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文革开始时我们斗走资派,口号是把你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可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永不翻案后,人民还是解放了你,并把你结合进公社的领导班子。好了,现在大气候有那么点降温,变色龙就得瑟起来了;还乡团杀回来了,你这胡汉三要对革命小将秋后算帐,要把造反派统统塞进棺材,并恶狠狠地在盖板上砸下五寸长的大钉。啥德行!哪有半点人性!你今昔的对比,足见你对造反派恨之入骨,足见你当初的检讨是韬晦之计……足见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人!”
“董正章,死到临头还不老实,你娃子搞清楚,今日开会挨斗的是你,而不是我。看来不来点厉害你不会招供”。贾世高扯着嗓子喊道,“贾红旗,贾红岭在哪?”“来了……,”公社的电话员贾红旗和炊事员贾红岭早在电话室候着,听到贾世高的招唤便兴冲冲地跑进会议室。这哼哈二将文革开始时是公社有名的保皇派,贾世高“解放”后赏给这俩种地的农民每人一个铁饭碗,为报答这知遇之恩,本家兄弟的他俩便成了叔字辈的贾世高的马前卒。
“董正章,你招不招?在前湾公社还有谁是‘北决扬’分子?”贾世高问话的语调几近咆哮。董正章回答时的面容严肃认真,仿佛法官宣判一名被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可把一个人送上天堂,同样也可把一个人打入地狱,“我掌权的这些年,公社发展的每一个党员,提拔的每一位干部,特别是那位‘双纳新’的倪林昌,他们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我都在公社党委会上做过详细的介绍,贾世高,作为分管组织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这一切你不清楚?讨论他们入党提干时你没举手?特别是倪林昌,介绍他的基本情况时,我一句表扬的话刚出口,你十个赞美的辞已在嘴里候着。当时的情景我记得可清楚,你当仁不让地说,‘林昌这根红苗子正的好同志入党,非我当介绍人不可。’”
董正章的话相当在扒贾世高的皮,贾世高恼羞成怒,“不给你点厉害,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贾红旗,贾红岭,架这娃子的飞机。”这哼哈二将有了表忠心的机会,他们使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董正章的头被压得低低的,像一个快挨着地的葫芦,腰弯到了极限,像只煮熟了的大虾,俩胳膊抬得高高的,已到了折断前的临界点。“还不老实交待,谁是你发展的组织成员?”贾世高咆哮着。董正章的心肺被压得紧紧的,脸憋得通红,他眼望着鼻尖说,“你想逼供?那我告诉你,倪林昌是我发展的成员,不过你要看清楚,‘介绍人’一栏写着谁的名字。”
贾世高原来想把董正章发展的党员和提拔的干部全部列入黑名单,经董正章这一提醒,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做既不明智,还十分愚蠢:明摆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完成上面下的指标,贾世高只能把眼睛盯着早已偃旗息鼓的造反派,他只能在那些人里挖出“货真价实”的“北决扬”分子。
董正章施了个“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小计,巧妙地保护住倪林昌;而倪林昌不是造反派,跟贾世高从没发生过冲突,因此他躲过了这史无前例的大清查。
“大清查”中董正章被罢了官还判了十年刑,而贾世高官复原职,保皇派们则弹冠相庆。公社领导的人事变动对户户的社员来说是“耳边风”,可对侦察兵出生的贾世才来说震动不小:这无疑是个战略级的军事情报。
贾明财宽大的院子里摆着一张大号的方桌,因为他家里的人的个都大,这个桌子比户户社员家的要高五寸,桌子中间摆着一把瓦提壶,壶里泡着山里人采摘的花红茶,这种茶不光色泽可与顶级的普洱媲美,口感醇香顺滑,还能清热败毒,深受百姓的喜爱。喝这种茶只配用大碗,使小盅不沾弦。
贾明财兄弟仨可不一般,娘老子去世后他们不光没“分手”,反而扎得更紧了,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打架亲兄弟”这个道理。从文革开始,他们兄弟仨就常在这个院里,围着这个方桌学习中央的文件,领会省市的意图,分析县区的精神,贯彻公社的布署,仨兄弟中贾明财是领头羊,他向东走,俩兄弟从来不朝西行。文革中最先得势的是“紧跟领导走”的人,而贾明财是“四清”的下台干部,诸多的原因、特别是从众的心理,决定了他们兄弟仨从历史的衣橱里取出的是铁杆保皇派的黑布衫,而不是坚定造反派的红衣裳。以往围桌而坐议论“国家大事”的是一奶同胞的仨兄弟,如今加了一位,即三人公认的、他们贾氏家族的希望之星——贾世才。
“世态的变化有无规律?”会议的常务主席贾明财在人员到齐后先开了腔,“应该说有。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你瞅,前几年那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如今是个啥球样?声名狼藉!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一滴水一个泡——一报还一报’,当年他们给当权派架飞机戴高帽,如今当权派给他们架飞机戴高帽。哎,这些造反派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啥德行?造当官的反?想握印把子?做梦!实践终于证明:前几年我们兄弟仨当保皇派是对的。”
“是的,啥时候跟着领导走都不会犯错误”,贾明宝对老大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眼里,贾明财不光读的书最多,当的官也最大(大队会计),“啥时候顺着领导的毛摸都有好果子吃,对领导吹毛求疵,那是作死。现在好了,贾世高官复原职,又当了一把手,‘一朝天子一朝臣’,对我们这些保过他的干将,不说封个官许个愿,另眼相看没有问题。”
“整造反派中央肯定有文件,没有红头文件,哪个敢碰这些天王的老子,地王的爷。既然上面要整这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手里肯定有材料,有制服他们的法宝”,在老三贾明贵眼里,领导不光有降魔除妖的能力,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自古以来,当兵的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当官的乐意用得心应手的部下,两好搁一好,多美气。可如今户户的社员,跟领导说话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这是造反派遗留的坏脾气,这种干群关系成何体统?”
在三个长辈各抒己见时,贾世才这个孝子贤孙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贾明贵在精心栽培他的宝贝儿子,在他眼里贾世才有领导的范,日后的地位绝对不比他大哥贾明财低(贾明财当过大队会计),“世才,你有啥看法?你可是我们贾家几辈子都没出过的英雄:你出过国,你杀过美国鬼子,你立过三等功。不说大了,在咱公社方圆百十里,你属凤毛麟角。”“嗯,千真万确,咱贾家的世才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肖卫国和倪林昌,那是水货”,贾明财的这句话让二位兄弟想起了那天稻场上他们“三英战吕布”的往事。“咋回事?”贾世才不清楚那段掉底子的丑闻,他用疑惑的眼神瞅着三位前辈。“不提!”“莫谈!”老哥仨不是摇头就是摆手,贾世才干啥的?人家当过侦察兵,祝家湾有瞒得过他的事情?早晚他会弄个一清二楚。
“好,那我给三位长辈汇报一下上面的精神,有关的情况是公社的电话员贾红旗告诉我的。”贾世才先说明他获得的情报的来源。三位长辈都知道贾红旗是二队贾世仁的儿子,他是贾世才的发小,俩人从小在一起屙尿和泥巴玩大的。“红旗参加了公社党委批斗董正章的小会,公社一把手贾世高给他和红岭布置了一项专门的任务:批斗会上架董正章的飞机。那天会上,除了清查‘五一六’、‘北决扬’,贾书记的千言万语紧紧围绕一个‘权’字。贾书记说,毛主席说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造反派造反是为了夺取政权,保皇派是为了巩固政权;而我们的红色江山是老革命们提着头颅打下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保皇’是对的,起码他们有朴素的阶级情感。而造反派是群乌合之众,是好逸恶劳的懒汉,是专跟领导对着干的坏蛋,是喜欢打砸抢的恶人,是不学无术的庸才,就这样一帮人还日里夜里做美梦:想夺共产党的权。不说别的,先问一下牺牲了的两千万革命先烈答不答应。现在好了,造反派被打下去了,保皇派也该扬眉吐气了。这件事像翻烧饼,老烤一个面不行。贾书记的意思很清楚:上至中央的省部委,下至公社的大小队,各级领导权都要变。咋个变法?造反的要坚决地清出去,保皇的要热情地请进来,”说到此贾世才稍作停顿,他瞅见仨长辈相似的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笑纹。这三个铁杆的保皇派认为春天来了,他们这枯枝败叶该返青发芽了。
“毛主席说,特殊的事物要用特殊的处理方法”,贾世才知道自己的讲话只有结合实际,才有吸引力,“我们祝家湾大队是个特例,情况错综复杂:林昌的‘双纳新’是董正章的杰作,但贾世高是林昌的入党介绍人;再说林昌本人不是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所以一时半会还拿他没门。但会后贾世高对着他的心腹贾红旗的耳朵小声地说,那个特殊时期产生的各级领导班子,要彻底否定,特别是‘一把手’,早的晚的非换光不可,这是上面的精神。”话说到此,贾世才稍作停顿,想听听三位前辈的评论。
“贾世高的讲话一针见血,点到节骨眼上了。”“贾书记的话我爱听,为啥?听了心欢,听了气顺,听了来劲,听了人感到年轻,走起路来那个精气神……美得很。”“可以肯定,倪林昌这娃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两天’。”你瞅这三兄弟:各抒己见,言辞不一样;但心花一样,都在怒放。
接下来祝家湾保皇派的三巨头和他们眼里的后起之秀便密谋于小方桌旁,他们时而头碰头地窃窃丝语,时而前仰后合地朗朗大笑……仿佛祝家湾的未来由他们安排。交谈的过程中贾世才的话很少,但他的话很有分量,别看他的嘴皮没动几下,可他的眼睛会说话,那是两只多么阴险的眼睛啊!那眼神一会儿溜到他大伯脸上,其热情表示十分赞同他的观点,“你的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那眼神一会儿又落到他二伯脸上 ,热情的程度降低了两分,表示基本同意他的意见,“但有几个小地方值得商榷”;那眼神一会儿又刷到他伯脸上,其热情的程度降低了五成,因为他父子有明显的代沟,老子再有理,儿子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
升官发财的思想像首次参加千里竟翔的信鸽,一旦离开束缚它的笼子,在蓝天上盘旋两圈,确定了它认为“正确”的方向,它就有了追求,有了追求也就有了执著……。从此,那个无限诱人的“权”字,在贾世才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承认,贾世才的心窟眼多,我费了半天时间才想出一个好办法,可这小子早有十条妙计对付我”,早已服啄的倪林昌十分沮丧地说:“从董正章撤职那天开始,公社的造反派遭到铺天盖地的清算,残酷打压到一个什么程度?贾世高在学习班上公然说,要整得造反派有流不完的辛酸泪,有一辈子吃不完的后悔药。为了巩固他的政权,打压造反派是他的一招,提拔保皇派是他的另一招,贾红旗这混账小子先被他转为正式工,没二年又进了公社的领导班子,贾世高退休时又保荐他当了公社的党委书记。那次大换血没把我这个大队书记换下来,多亏董正章棋高一着,贾世高是‘老母猪钻篱笆——进退两难’:说我是‘五一六’,‘介绍人’是他;说我是好干部,用起来他不光心里‘厌旧’,还嫌扎手。贾世才多精的人啦,贾世高的那点花花肠子他侦察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贾世高把我吊起来,凉在一边,如是这小子放心大胆地加油添柴,用温火烤我。拉帮结派,明里暗里拆我的台,他这样做也是顺着贾世高的毛摸。由于他的搅和,祝家湾的宗族矛盾又复活了,要不是陈老太这个中流砥柱顶着,贾曾两姓早斗得不可开交。78年联产承包,分田到户,我,老书记,老歪,老太及少数社员极力反对,可贾世才有贾世高撑腰,竟公然跟我唱反调,最后还是少数服从多数,更重要的是下级服从上级。他赢了,他们如愿以偿,哎……说一千道一万,跟这种人搁班子一个字:难!”
“八一年冬天(分田到户那年),大队党支部改选。改选前他挨家挨户的串联,虽不能给别人封官,但他能给别人许愿:你要天,他给你半边。他的叔伯仨是铁杆的保皇,此时如鱼得水,特别的嚣张,对户户的社员不是威胁就是利诱,他们竭尽全力地为贾世才造势,拉选票。他们那个志在必得的架式我全看在眼里,但是我的心很坦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不就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吗?斗不过你,我让给你。不过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横行霸道能几天?’选举前一个星期,我到公社请了半个月的长假修房子,明摆着,选举我弃权了。贾世才掌权我绝没好果子吃,没法,我只得在街上租个门面房,靠卖渔具过日子。”
“哎……,”肖卫国叹了一口长气,愤愤不平地说,“资本主义复辟了,咱工农兄弟又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是的,”倪林昌把腹底的冤气,怨气,恨气,怒气往上提了提,嘴里回味着从胃里涌上来的黄莲味道。忆完苦他又思甜,“你们在生产队那两年多好!我敢想敢干,因为有你们撑腰,但后来天变了,还乡团回来了。躺在床上,眼望星空,我常这样想:七一年你不进工厂,董正章给你来个‘双纳新’,我尽全力扶助你,如今的祝家湾是个啥样?”
“哎唷,大气候变了。胳膊能扭过大腿?”肖卫国的话充满沮丧,因为前不久他们向阳轴承厂的工人,为反对卖厂而堵桥堵路的斗争最终失败了,至今他还未从阴影中走出来,“农村的分田分地,城市的国企改制,已成为一股沉渣泛起、白沫翻滚、无比腥臭的逆流。而那些敢于‘反潮流’的勇士早被他们投入大牢,或押到农场劳动改造,既使不死,也折磨得没脾气了。”稍作停顿,肖卫国接着说,“林昌,泰山压顶你我这麻杆粗的腰顶得住吗?我们实力那雄厚的国营企业都换了招牌,一个小小的生产队能不改变属性?还是那句话,‘倾巢之下没有完卵’。”
“言之有理。”倪林昌和董正章完全同意肖卫国的看法,工农本来就同呼吸共命运。林昌看了一眼墙上的大钟,“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这十几年队里的变化太大了,明天让老歪给你详细地介绍。”听了这话肖卫国的好奇心似憋了一冬的竹笋,一下子从土里冒了出来,“你先简略地说两条行不?”“好吧,我只说一点”,林昌说:“咱村缺柴烧你是知道的,村里地面上别说一张纸,就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被小娃子用镢头刨刨带回家烧锅。现在大不一样了:老金在村里放牛!我说的也许你不信,明早回生产队看看就清楚了。”“睡觉。明天一看全知道”,肖卫国爽朗地说。
四十、再次见到老歪
第二天早上天朦朦亮,肖卫国便起了床,在倪林昌家吃了两个馍他就上路了,昨晚跟林昌说好了,不要他开三轮车送,肖卫国自己从那条十二里长的小路走到祝家湾去,这条曲折起伏的小路能让他回忆当知青的岁月。兴致勃勃的肖卫国站在生产队的前坡上,举目遥望后坡上的大庄:村外的田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种的作物五花八门,跟在先整齐划一的大片庄稼地,确实有天壤之别;以前整个村里的基色是土黄,只有住家户院子里种的一两棵柿子树、石榴树、或者枣树的绿色起着点缀的作用,那稀奇的绿色代表着果实,向征着财富;现如今村落的基色是绿的,而少有的土黄起着点缀的作用。仅这一点足以证明祝家湾的一切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而绿色与土黄色各代表什么?肖卫国决定到大庄上一看究竟。
从小庄到大庄走的还是三十三年前的那条小路,快到北稻场时肖卫国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放羊的长鞭插在后腰,除了手舞足蹈,嘴里还哼哼叽叽的,不知唱的啥戏,那模样极像疯疯颠颠的济公。他身后跟着一只身高角长、长着一把大胡子的头羊,头羊的脖颈上吊着一个铃铛,无论它走到哪里,铃铛都能显示它的存在。头羊身后紧跟着它的臣民——一群个头略小的山羊。走近了,站在芒草边的肖卫国看清来者就是老歪,为了不打扰他的雅兴,肖卫国把自己藏到高大的芒草后。
老歪眨巴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沙哑的嗓音唱着豫邦,“今日里出门来天气晴爽,到四乡去要饭走着慌忙。头戴着开花帽莲花一样,身穿着八宝衣冬暖夏凉。站门外喊三声群雷轰响,只惊动众乡亲拿馍端汤。我本是吕蒙正那个赶斋一样,薛平贵先要饭日后称王。天色已不早我把路上,挥动了狼牙棍直奔前方,”老歪唱的是《狸猫换太子》,其唱腔的抑扬顿挫掌控得极好,演唱铿锵有力、朗朗上口,其水平或技巧绝不亚于豫邦新秀张豫邦。
练完唱腔,老歪又练了段道白,“‘啥铁打啥锄,啥茧出啥蛾,啥人说啥话,啥面做啥馍。看看你那秃样子,有了小娃咋上学?桂花情愿守活寡,不想跟你秃头过。你说得来我说亏,我不配你个秃头贼。我好比珍珠掺着黑豆卖,又好比上等的官粉配锅灰’惨啰!惨啰!”
看那架式老歪的演唱告一段落,肖卫国从芒草丛后闪出身来喊了声“歪哥”,老歪先是愣了一下,但马上清醒过来,“我知道是小肖,昨晚雪云得知你在林昌那,她开车回来给我报了个信,还带来几个猪蹄,中午烧着吃。”“老歪,放群羊子你还有说有唱的,好自在。”“小肖,这你不懂吧?待会细说。我先问个问题:昨天林昌对你说了没,村里现在有多少人?”“他啥都没说。他说我想知道的问题可以找老歪一问究竟,祝家湾你是万事通,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毁了!祝家湾毁了!七零年你们插队时我队是254人,可现在只有十四人;那时是五十四户,现如今只有七户。这十四人瞎摸一个,不是爷就是奶的。以前听到小娃子哭我心烦,现如今想听小娃子的哭声比听夜莺唱歌还难。整个村子除了老年人的吭咔声,死气沉沉的,像个坟场。坟场年把还添个新坟堆,可咱村……再过几年就夷为平地了。走吧,回家坐着呱嗒。”
回家的路上老歪说:“我又搬回老屋了,我儿子雪山在洛庄的马路边跟别人合伙盖了栋两个单元的三层楼,每天他骑摩托车或开拖拉机来村里干活。”羊赶进圈里,人站在院子外,老歪朝着院子里嚷了起来,“老金,我带小肖到村里转转,看完回来吃饭。”老金在厨房里回了一句,“好咧,别带兄娃走远了。快去快回,还有两盘菜就妥了。”肖卫国有点过意不去,“歪哥,我还是进去跟老金打个照面为好。”老歪说:“免了,免了,自家人不客气。”说罢拉着肖卫国的胳膊就走。下了坡就是村里的主干道,老歪用手指着脚下说:“小肖,从这算起,你数数村里还有几间好房子。”
肖卫国站在村口朝里望去,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凡是能扎根的地方都长着草,土层厚的地方长了灌木。那些张牙舞爪的枸树竟像拦道打劫的土匪,过往之客非交买路钱不可,没有人烟气息的残垣断壁透出一片苍凉死寂……1987年他回祝家湾时“牛棚子”已被拆了,但对面二元家的房子还好好的。现在不光二元家的屋顶塌了,院墙垮了,隔壁的老模家,再隔壁的贾世美家都是如此。“哎……惨不忍睹啊!”肖卫国久久地站在这个曾经承载了自己青春梦想的地方,不由得发出了感叹。原来在前坡上看到的满目绿色,竟是灌木与杂草。
“这栋房子还可以,”老歪指着路右边的一栋红砖墙、灰布瓦的房子说。不用他提醒,肖卫国就知道它是祝来财的房子,“为啥它不倒?”这次轮到老歪发问,似乎发问者是课堂上的老师,他掌有问题的答案。“那还用说,用的建筑材料好呗,”已是机械工程师的肖卫国当然知道材料的重要性。“你只说对了一半”,老歪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知道该给小肖讲课了,“小肖,你听过这句老话吗?‘人要饭撑,屋要人撑’。”“没有,”肖卫国坦诚地回答。老歪说:“有饭吃,人才撑得住;有人住,房子才不会垮。”“嗯,是这个理。房子不倒,一是建材好,二是有人住,二者缺一不可。”“好,就从这开始,进村看看去,”老歪拉着肖卫国的手往前走。
挨着贾世美的院子是贾明财家,贾明财的宅院昔日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虽然他的建材用的是上好的,但长久没有人住,该垮还是垮了。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是他家的残垣断壁也比别家的高大厚实。肖卫国走进贾明财的院落细心观察,仿佛破案的公安寻找蛛丝马迹,他看见墙顶避风雨的角落伸出一只斑鸠的头,那俩惊恐的小眼上下不停地打量着他,不一会,两尺远的地方又露出一只同类的小尖脑壳,只见它头一偏,俩眸子里出现惊叹号,再一偏,又变成了问号。这是两只正在孵蛋的斑鸠,从那不安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不说它们,它祖上八代肯定没见过人,更别说戴眼镜的“老知青”。为了不打扰这两位充满爱心的鸟爸鸟妈,肖卫国转身准备离去,猛然间他发现墙角有个洞,他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在洞口看见几根长毛,他转过头把疑惑的眼光投到“万事通”的脸上。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他开口问,老歪便回答他,“这是个野兔窝。有没有野兔不好说,”说罢他低着头在地上寻找,终于在墙角发现几粒类似羊屎的新鲜粪便,“有,这窝里肯定有兔子。”“想个法抓它,咋整也是一盘菜,”肖卫国顽皮地说。“不可能”,“为啥?”“狡兔三窟呗”,下完结论老歪哈哈大笑。
从贾明财家出来,沿着小路往前走,右边是老华房家(华房的新房盖在北稻场,挨着小黑家的院子),大嘴鲢鱼家,陈老太家,贾红菊家……,左边是老队长家,老书记家,老世银家,生产队的保管室……,百十米的小路分分钟便走到了头,沿路收入眼中的除了不成材的枸树和毁不完的杂草,就是毫无用途的破砖烂瓦和惨不忍睹的残垣断壁。保管室是生产队最坚固的建筑,当年那里除了存放社员的口粮,还存放水稻、小麦、棉花、花生、芝麻等种子。因为保管室的安全是生产队的第一要务,所以它干打垒的墙比在家户的要厚五寸,就那,它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现如今也是满目疮痍:整个房顶塌下来,墙壁被雨水冲刷得变矮变薄……
“小肖,瞅见了吧?整个村子除了老祝家的房子,全垮了。”往回走的路上,老歪的神色像中学老师给学生娃讲“九一八”那样的悲伤。“那多活蹦乱跳的娃子和他们只知种田、不知过年的父母,仿佛当年东三省的难民涌进关内谋生去了。人啦,背井离乡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绝非苦麻辣的单一,而是苦麻辣的混合体,这种稀奇得尽是难受的感觉,在他一生中应该是空前的,大多数人还是绝后的。单用儿子离开娘的悲伤来形容,过于肤浅。”“那他们去哪了?”“近的在区里的街道或县里的马路边做小生意,远的到外省打工,哎……人去楼空,时间一久,房子就毁了。”“那老祝家的房子咋回事?”“你还记得老祝的儿子春生吗?”“记得,那个小伙长得像女娃子。”“春生高中毕业后到公社小学教书,老祝夫妻俩去世后,老祝名下的田地春生种着,每年春季种庄稼,或秋季收庄稼,他都回来住几天。平时他住在公社,但房门的钥匙放我这,我帮他看家。老金在他家院子里种菜,院子门一关,猪呀,狗呀,鸡吧,祸不了。”
走进家门,老金已把菜摆在桌子上了:红烧蹄膀,肉丝炒豆腐干,炒黄豆芽……这些家常菜的大部分材料不是自产的,是雪云在街上买的,老歪用手指着这七八个盘子大发感慨,“哎唷,现如今农民花现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兜里不装几十块人民币,上街你寸步难行。”饭桌上老歪的话少得可怜,因为他的嘴唇像那疲惫不堪的眼皮,得费很大的劲才能睁开,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一放下碗,脑壳一挨着枕头,他就进入梦中。老歪风平浪静地午休了,此时肖卫国的大脑里还波涛汹涌,他拿笔哼哼叽叽地作词一首,以平熄不安的情绪,
残垣断壁满目,
万籁俱寂耳虚;
“啪”的一声斑鸠起,
惊魂随之飞去。
野蒿荒草齐腰,
漫侵村中故道;
路绝方知过客少,
人气全无萧条。
老人的瞌睡似夏天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一个小时,老歪和肖卫国赶着羊群出了门。
“小肖,前面你说我一边放羊一边唱戏好不自在,兄弟,心里话,这是没法的事。”放羊不自在还好说,唱戏也不自在?实在令人费解,“此话咋讲?”肖卫国发了问。“小肖,鲁滨逊的故事还是你讲给我听的,你没忘吧?人身上的器官是‘用则进,不用则废’,人的语言功能也是如此。在先生产队几十号劳力一起干活多热闹,有说有笑的,人的牙巴骨早的晚的都在用,朗实的很。现如今好了,全队只剩十四个人,出门干活是一人扛一把锄头,干了半天回家,还是一人扛一把锄头,也就是说半天你见不到一个人,没人你跟谁说话?头二年我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觉得牙巴骨没先前管用了——嚼黄豆芽都挺费劲的。某一天我突然来了灵感:意识到牙巴骨的好坏,与每天说话的多少有直接的关系。既然发现了问题,那你怎样解决问题?一开始,每天回到家就找老金说话,她烦,我还是厚着脸皮缠着她。说话不行就吵架,总之要锻炼牙巴骨。可既使吵架话也不多,锻炼的强度还是不够。咋办咧?只能干活时自言自语,可一天到晚你哪能‘无中生有’地喷那多闲话?最后我选择了唱戏。我把过去熟悉的段子都拣了出来:什么《五家坡》《打芦花》,《朝阳沟》《送香茶》;《李豁子要帐》《喜相逢》,《李豁子离婚》《卷席筒》;《秃子劝妻》《抬花轿》,《二送京娘》《好媳妇》;《风流才子》《探窑》,《屠夫状元》《拷红》;《丁郎认父》《草人媒》,《玉华买爹》《刘公案》;《刘全哭妻》《蜜蜂记》,《龟山奇案》《罗汉钱》等等。太多了,可以说一天一出,一个月不重复。戏一上口,这手脚就痒痒的,比划两下很自然。哎,这些作为在你眼里是自在,可我不这样认为,这是逼的,是无奈,是江泽民说的‘与时俱进’。心里话,我还是怀念生产队时很多人在一起干活的热闹劲,特别难忘那年割麦时,在南稻场你单挑贾明财仨兄弟的热闹场面。”老歪的一番话说得肖卫国哑口无言,好半天他才想到一句能为自己挽回点面子的话语,“歪哥,你说的全是老豫剧,我教你的那几段京剧样榜戏呢?”“收音机里早就不播样板戏了,你教我的那些唱段本来就不熟,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资本主义复辟后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又登上了历史舞台,电视机里日的夜的都是他们的身影。真是‘学坏如崩,学好如登’,那些古装戏,只看一遍我就捡起来了。人的记性就是这样——过去多年的东西记忆犹新,而刚发生的事转眼就忘了,这说明啥?老……球……啰。哈哈……。”
说着走着,不一会来到小东山下,老歪甩了一个响鞭,对着头羊说,“去吧,自由活动,莫跑远了。”头羊带着它的部下慢腾腾地朝山上走去……蓝天,白云,青山,绿草,这一切还算和谐。他二人找了块平展的大石头坐了下来,作为兄长,老歪先开了腔,“小肖,这次来祝家湾想干点啥?停!停!你先别回答,让我猜一下,”说罢他双目微闭,嘴里咕噜有声,掐指算了一卦,那模样极像百算百中的天下第一阴阳家刘伯温,“绝对不会错:搞社会调查。”“咦!歪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那点花花肠子有几个弯还能瞒过你?”“那是的。咱们兄弟心连心。上次你走时我就知道,下次你来一定搞社会调查,而且一定会‘打破沙锅——纹(问)到底’。我早想好了,你要问,我就从头讲起,也就是从联产承包讲起。”